饥荒中的少年与鸽子情缘

玄古

<p class="ql-block">一、困鸽入窑</p><p class="ql-block"> 六五年春末,饥馑的余烬尚未被雨水浇透,榆树皮都被刮尽了,连草根都带着泥土被嚼进干瘪的胃囊。十六岁的薛小兵,骨架如初春河滩上伶仃的柳枝,在自家窑洞前仰着脖子,目光如钩,死死盯住窑顶枯草窝里一对灰扑扑的活物——鸽子。</p><p class="ql-block">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唯独那对鸽子,在窑顶灰黄的衰草间依偎着,显得突兀又神秘。它们头顶一抹浓黑,颈下又是一圈墨色,像被粗心的画匠用墨汁狠狠点过两笔,乡人唤作“两头乌”。窑洞幽深如口,大哥放学回来,肩上还挎着破旧的书包,小兵一把将他扯进洞口的阴影里,声音压得比洞里渗出的寒气还低:“哥!窑顶!两头乌!”</p><p class="ql-block"> 大哥的眼睛在昏暗中骤然亮起,如同灶膛里突然爆开的火星。他没言语,返身钻进窑洞深处,窸窸窣窣一阵摸索。出来时,手里攥着家里扒草用的长柄竹耙,耙齿上缠满了母亲捻麻线用的麻络,胡乱结成一张网兜的雏形,粗陋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大哥朝小兵努努嘴,自己则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狸猫,贴着陡峭的土崖壁,手脚并用地向窑顶迂回包抄。枯草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断裂声,每一下都敲在老薛绷紧的心弦上。小兵蜷缩在窑洞门口柴禾堆的缝隙里,眼睛瞪得生疼,只觉心脏擂鼓般撞击着单薄的胸腔。</p><p class="ql-block"> 窑顶的枯草猛地一阵剧烈晃动,如同平地起了个黑色的漩涡。大哥的身影在那片混乱中猛地暴起,手臂挥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那张粗陋的网兜狠狠罩下!</p><p class="ql-block">“噗噜噜——噗噜噜——!”</p><p class="ql-block"> 翅膀疯狂拍打空气的声音,混合着草屑、尘土和绝望的鸣叫,劈头盖脸砸进老薛的耳朵。碎草和羽毛在昏黄的光线里打着旋儿落下。混乱中,一道黑影猛地挣脱了束缚,箭一般射向灰暗的天空,只留下几声凄厉的哀鸣在暮色里回荡。大哥喘着粗气,直起腰,手里紧紧攥着网兜的另一端——一只羽翼凌乱、不断挣扎的母鸽,在网中徒劳地扑腾。</p><p class="ql-block"> 小兵从柴堆后冲出来,心还在腔子里撞得生疼,他凑近了看。那母鸽头顶和颈下的两团乌黑,如同上好的徽墨,在灰褐的羽毛衬托下界限分明,凛然不可侵犯。它惊恐地转着头,眼睑竟真如大哥后来啧啧称奇的那样,带着一道极细的褶皱,像是老天爷精心描画过的双眼皮。喙短而结实,鼻瘤饱满如熟透的豆粒。小兵不懂什么血统品相,只觉得这生灵落难时依旧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高贵气,绝非寻常土鸽可比。</p><p class="ql-block"> 窑洞深处,腾挪出个破旧的荆条筐,垫上些干软的麦草,便成了这落难贵妇暂时的囚笼。它不吃不喝,只是瑟缩在角落,黑豆似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陌生的窑洞穹顶和两个兴奋又笨拙的少年。小兵的心,像被这鸽子的眼神钩住了,悬在半空,既担忧它绝食而死,又隐隐期盼着什么。</p> <p class="ql-block">二、双鸽相守</p><p class="ql-block"> 第五日傍晚,小兵端着半碗泡软的麦粒,刚走近荆条筐,便觉头顶一阵疾风掠过,挟着熟悉的羽翼破空之声。他一抬头,心猛地一跳——窑洞顶那块熟悉的枯草窝里,赫然立着另一只“两头乌”!公的!它回来了!羽毛有些凌乱,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小小的脑袋不停地转动,锐利的目光穿透薄暮,死死锁住窑洞里那只囚禁的母鸽,发出低沉而焦灼的“咕咕”声,似在呼唤,又似在探问。</p><p class="ql-block"> 窑洞里的母鸽瞬间活了!它猛地站直身体,脖颈伸长,朝着洞口的方向,发出一连串急促、响亮得几乎变了调的鸣叫。那声音穿透土壁,像无形的丝线,牢牢系住了窑顶那只徘徊的公鸽。</p><p class="ql-block"> 公鸽在窑顶焦躁地踱了几圈,最终,它收起翅膀,像个决绝的义士,纵身一跃,穿过窄小的窑洞窗户,稳稳落在了荆条筐的边缘。它先是警惕地扫视老薛和大哥,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鸣,然后才急切地跳到母鸽身边,颈项交缠,喙羽相触,诉说着别离的惊惶与重逢的喜悦。两只鸽子紧紧依偎,小小的头颅互相磨蹭,世界仿佛只剩下它们喁喁的私语。小兵和大哥屏住呼吸,看着这无声的誓言在昏暗的窑洞里庄严缔结。从此,这孔破败的窑洞,成了它们新的家园,也成了小兵整个青春岁月的轴心。</p> <p class="ql-block">三、鸽群与鸽趣</p><p class="ql-block"> 鸽群繁衍的速度,快得如同崖畔被春雨催发的野草。窑洞顶、崖壁缝隙、甚至废弃的鸡窝,都被这些“两头乌”和它们的子孙占据。鸽哨,是小兵的得意之作。他寻来最细的空心苇管,打磨光滑,精心钻出音孔,用烧红的细针烫上自己才能看懂的标记。系上鸽尾,当鸽群迎着朝阳呼啸而起,掠过贫瘠的黄土塬时,清越悠扬的哨音便如仙乐般洒落下来,高亢的穿透云层,低沉的贴着地皮滚动,汇成一片流动的、充满生命力的天籁,盘旋在饥饿村庄的上空。这声音,是灰暗日子里唯一的亮色,是少年胸腔里按捺不住的、对辽阔天空的悸动。</p><p class="ql-block"> 放学路上,小兵只需站在塬畔,撮起嘴唇,打一个尖锐悠长的呼哨。天上那一片盘旋的灰云便会骤然压低,领头那只最神骏的“黑顶将军”双翅一敛,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垂直俯冲而下,最后时刻双翅“唰”地展开缓冲,稳稳地、轻盈地落在小兵早已摊开等待的手掌上。鸽爪带着高空微凉的寒意,温热的胸脯紧贴着他的皮肤微微起伏。伙伴们围在塬下,仰着头,张着嘴,眼神里那份赤裸裸的艳羡和嫉妒,成了小兵贫瘠少年时代最醇厚的美酒。他高高举起手臂,鸽子在他掌中傲然挺立,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也生出了翅膀,触碰到了云端。</p><p class="ql-block"> 那只最初落难的母鸽,在小兵心里渐渐成了精。一日,窑洞顶又落下一只外来的鸽子,羽色是罕见的雨点灰,体型健硕,喙如铁钩,眼神睥睨,带着远方的风尘和不驯。它在窑顶踱步,咕咕的鸣叫带着一种奇异的、炫耀般的节奏,分明是在向囚笼里的母鸽展示自己。小兵看得心痒难耐,几次三番想诱捕。</p><p class="ql-block">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在窑洞旁的偏厦里。小兵撒了一把金黄的豌豆粒,从门口一路撒到屋内深处。那雨点灰果然精明,只在门口逡巡,探头探脑,啄食几粒门口的豆子便立刻跳开。小兵耐着性子,大气不敢出,眼看着它一步步被诱惑着,终于谨慎地踏进了偏厦的门槛。屋内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就在老薛屏住呼吸,准备扑上去的刹那,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母亲进来寻一把旧镰刀。</p><p class="ql-block"> “哎呀!”母亲被屋里蹲伏的儿子吓了一跳。那雨点灰更是惊得魂飞魄散,“噗啦啦”一声,撞开窗棂上糊的旧报纸,瞬间消失在刺目的天光里。</p><p class="ql-block"> 小兵懊丧地跺脚,几乎要哭出来。母亲絮叨着数落他“不务正业”,他只是盯着那破洞发呆。没想到,仅仅过了一袋烟的功夫,那抹矫健的雨点灰身影,竟又鬼魅般出现在了窑洞顶,绕着那只母鸽的笼子低飞盘旋,鸣叫声带着一种挑衅的得意。</p><p class="ql-block"> 窑洞里的母鸽,隔着荆条筐的缝隙,静静地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也看着自己小主人挫败的神情。它乌黑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灵光。它低下头,在干草垫里仔细翻找着什么。片刻,它竟真的衔起了一小段东西——那是前几日小妹玩丢的一截褪了色的红头绳,皱巴巴,带着尘土。</p><p class="ql-block"> 母鸽衔着红头绳,扑棱棱飞出荆条筐,在窑洞内盘旋半圈,然后竟毫不犹豫地穿过破窗,轻盈地落在了窑顶那只兀自得意、毫无防备的雨点灰身边。雨点灰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有些懵懂,歪着头看着母鸽。只见母鸽围着它,低低地、温柔地咕咕叫着,像在安抚,又像在诉说。它轻盈地跳跃着,翅膀偶尔拂过雨点灰的身体。就在雨点灰放松警惕的瞬间,母鸽动作快如闪电!它猛地低头,灵巧地用喙将红头绳的一端甩过雨点灰的一只脚爪,再绕到另一只脚爪,飞快地啄了几下,一个粗糙却致命的活结瞬间成形!</p><p class="ql-block"> 雨点灰这才惊觉,猛地振翅欲飞!然而双脚已被缚住,它惊恐地尖鸣,疯狂地拍打着翅膀向上冲,那截红头绳瞬间绷直!母鸽小小的身体被这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离了窑顶!但它死死衔着红头绳的另一端,如同一个执拗的秤砣。</p><p class="ql-block"> 一上一下,两只鸽子在窑洞上空形成一幅诡异而惊心动魄的画面。雨点灰奋力向上,母鸽像一枚倔强的石子向下坠着。力量在红头绳上激烈地拉锯。仅仅僵持了不到两个呼吸,“嗤啦”一声轻响,红头绳承受不住这蛮力,骤然断裂!但就是这瞬间的牵绊,彻底打乱了雨点灰的平衡和冲势。它像一个失控的陀螺,带着凄厉的哀鸣,歪歪斜斜地打着旋儿,重重地摔在窑洞前的空地上,扬起一小片尘土,再也无力飞起。</p><p class="ql-block"> 小兵目睹了全过程,惊得魂飞天外,又喜得心胆俱裂!他像只矫健的兔子般冲出去,一把将摔得晕头转向的雨点灰紧紧捂在怀里,隔着温热的羽毛,能感受到那小小身躯里心脏狂乱的跳动。他扭头望向窑顶,那只立下奇功的母“两头乌”,正慢条斯理地用喙梳理着自己被拉乱的胸羽,黑亮的眼睛瞥了小兵一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股混杂着敬畏、狂喜和莫名战栗的暖流,瞬间淹没了小兵,他抱着鸽子,对着那精灵般的母鸽,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p> <p class="ql-block">四、捕鸽与放鸽</p><p class="ql-block"> 鸽群膨胀到了上百只,黑压压一片,起飞时如乌云蔽日,哨音齐鸣,声震十里八乡。这庞大的鸽群,成了小兵取之不尽的“饵”。他成了布网设伏的高手。选一处僻静的打谷场,撒下金灿灿的麦粒或豆子,将几只驯熟的家鸽放出去悠闲啄食。很快,天空盘旋的野鸽便被这悠闲的同伴和地上的食物所吸引,试探着落下。小兵则潜伏在废弃的碾盘后,或藏身于高大的麦秸垛阴影里,心跳与远处啄食的“嗒嗒”声同步。待到野鸽越聚越多,警惕渐失,埋头啄得正欢时,小兵猛地一拉手中早已埋好的绳索!一张巨大的、用麻线精心编织的暗网,瞬间从地面弹起,如巨大的黑色手掌,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一大片啄食的鸽子兜头罩住!网中的鸽子立时炸了锅,惊恐的“咕咕”声、翅膀疯狂扑打麻线的“噗噗”声,混杂着羽毛纷飞,场面混乱而充满一种原始掠夺的刺激。网住的野鸽,肥硕的成了窑洞饭桌上难得一见油腥的佳肴,品相好的,则被他仔细关进单独的笼子,待到赶集的日子,步行几十里山路背到县城的牲口市角落,换来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或者几本他视若珍宝的、卷了边的旧鸽经。</p><p class="ql-block"> “放趟子”——将鸽子带到陌生遥远之地放飞,考验其归巢的本能,这才是小兵心中真正的“玩鸽”精髓。他如同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精心挑选那些眼神最锐利、羽翼最丰满、曾在短途训练中表现优异的“战士”。有时是托付给去邻县拉煤的远房表叔,有时是央求去省城办事的村长,最远的一次,他甚至说服了一个去关外跑生意的行脚商人。</p><p class="ql-block"> “老哥,帮个忙!到了山海关,找个开阔地,天放亮时,打开笼门就成!”小兵将一只精心挑选的、脚环上刻着“薛”字的健硕雄鸽塞进行脚商人油腻的褡裢里,眼神里是近乎托付性命般的郑重,反复叮嘱着放飞的要诀——天气要晴好,地点要开阔,避开鹰隼盘旋的山头。那商人觉得有趣,笑着应承下来。</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日子,对小兵是炼狱般的煎熬。他变得魂不守舍,吃饭时筷子会停在半空,耳朵时刻捕捉着天空的每一丝异响。白天无数次攀上窑洞顶的最高处,手搭凉棚,目光如梳子般一遍遍梳理着东南方向每一寸可疑的天空。夜里躺在土炕上,听着老鼠在顶棚上窸窣跑动,心却悬在关外的风沙与寒流里,想象着那小小的生命如何穿越陌生的城镇、湍急的河流、连绵的群山。那鸽子成了他放逐在茫茫天地间的一颗心。</p><p class="ql-block"> 第七天下午,日头已经偏西,将黄土塬涂抹成一片苍凉的赭红。小兵正心不在焉地清扫鸽舍,忽然,一声极其微弱、极其熟悉的“咕噜”声,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混沌的听觉!他猛地抬头——</p><p class="ql-block"> 西南天际,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小黑点,正以一种摇摇欲坠的姿态,挣扎着向窑洞的方向靠近!它飞得那么低,那么慢,翅膀每一次扇动都显得异常沉重,仿佛背负着千山万水的疲惫。老薛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发疯似的冲下窑顶,冲到村口的大槐树下,仰着头,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呐喊。</p><p class="ql-block"> 那黑点越来越大,渐渐显露出熟悉的羽色轮廓,是它!翅膀上的初级飞羽明显折断了几根,胸脯剧烈起伏,每一次振翅都像是在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它终于飞临村子上空,盘旋了一圈,似乎在辨认家的方位,然后,像一个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孩子,直直地朝着窑洞顶、朝着那个熟悉的荆条鸽笼俯冲下来。</p><p class="ql-block"> “噗!”一声闷响,它重重地砸落在笼顶的草垫上,尘土飞扬。老薛连滚带爬地冲上窑顶,颤抖着双手将它捧起。鸽子小小的身体在他掌心剧烈地颤抖,温热的,带着远方风霜的气息。羽毛凌乱不堪,沾满泥污,脚爪上干涸的血迹混着尘土,喙微微张开,急促地喘息着,小小的胸膛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半闭着,蒙着一层长途跋涉后濒死的灰翳。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小兵的眼眶,大滴大滴砸在鸽子沾满尘土的羽毛上。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窑洞,用温水轻轻擦拭它的伤口,将最饱满的麦粒嚼碎了,混着水,一点一点喂进它微张的喙里。窑洞昏暗的光线里,少年守着这奄奄一息的归客,仿佛守着失而复得的半条性命。当鸽子虚弱地睁开眼,喉咙里终于发出一声微弱的“咕噜”时,小兵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这声微弱的回应,从九天之外,重重地落回了腔子里。这疲惫的生灵,穿越千山万水的风尘与生死,终究认定了这孔贫瘠窑洞的方向。</p><p class="ql-block"> 鸽子,成了小兵整个世界的经纬。白昼,他的目光永远追随着那些在黄土塬上空盘旋的灰点,耳朵分辨着每一串哨音的高低疾徐。喂食、清粪、训练幼鸽、修补鸽舍……日子在羽翼的扑簌声和哨音的流转中变得无比充实。夜晚,窑洞土炕上的梦境也从未离开过那片天空。他梦见自己肋生双翼,与鸽群一同在云端翱翔,俯瞰着沟壑纵横如同大地伤疤的黄土高原;梦见那只神奇的母鸽口吐人言,指引他寻找传说中的鸽王;甚至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健硕的“两头乌”,穿越风暴,躲避鹰隼,只为飞回那孔亮着微弱油灯光的窑洞。有时半夜惊醒,窗外月光如水,他还能清晰地听到隔壁鸽笼里传来鸽子梦呓般的“咕咕”声,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低语。天空是它们的,也是他的。鸽子翅膀划过的痕迹,就是他青春岁月的全部疆域。</p> <p class="ql-block">五、鸽群的消逝</p><p class="ql-block"> 鸽群像瘟疫般在贫瘠的村庄蔓延。窑洞顶、屋檐下、残破的土墙洞里,到处是咕咕的鸣叫和扑棱棱的翅膀。天空变得拥挤,成群的鸽子起飞时,哨音汇聚成一片巨大而沉闷的嗡嗡声,如同低垂的、令人窒息的铅灰色云层压向屋顶。羽毛像肮脏的雪片,终日飘落在水缸里、饭桌上、甚至人们的头发和衣领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禽鸟特有的腥臊气味,混合着鸽粪的酸腐。起初的新奇和羡慕,渐渐被厌烦和咒骂取代。邻家新晒的玉米上落满鸽粪,刚浆洗过的粗布衣服被飘落的羽毛玷污,甚至有人抱怨鸽子偷吃了菜园里刚结出的、青涩的瓜纽。无形的怨气如同夏日暴雨前闷热潮湿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村庄上空,酝酿着一场风暴。</p><p class="ql-block"> 风暴在一个沉闷的夏日午后骤然降临。一群戴着红袖箍的年轻人,面孔在炽热的阳光下显得亢奋而缺乏表情,像一股灼热的铁流涌进了村子。口号声尖锐地撕裂了鸽群的喧嚣:“破除四旧!横扫一切害人虫!”他们手中的长竹竿,顶端绑着锋利的镰刀,闪烁着冰冷的寒光。</p><p class="ql-block"> “砸!把这些资产阶级的玩物,封建的余孽,统统消灭干净!”为首的青年振臂高呼,声音嘶哑却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竹竿如林举起,带着风声,狠狠戳向窑洞顶、土墙上的每一个鸽巢!瓦片碎裂,土块纷飞,精心搭建的窝巢瞬间化为齑粉!受惊的鸽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轰然炸开!成千上万的翅膀疯狂拍打,卷起漫天尘土和凌乱的羽毛,遮天蔽日!惊恐万状的“咕咕”声、翅膀折断的脆响、幼鸽坠地的哀鸣、红袖箍们亢奋的呐喊……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地狱般的喧嚣。天空被混乱的羽翼遮蔽,暗无天日。雪白的、瓦灰的、雨点的羽毛,如同被撕碎的云,在绝望的漩涡中狂舞,又被无情地踩进泥泞。</p><p class="ql-block"> 小兵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嘶吼着从窑洞里冲出来,眼睛赤红,扑向那些捣毁鸽巢的人。他瘦弱的身体立刻被几条粗壮的胳膊死死架住,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看着,那个领头的红袖箍,狞笑着,用一根顶端绑着铁丝钩的粗长竹竿,狠狠捅向窑洞深处那只立下奇功的母“两头乌”栖息的角落!母鸽惊恐地飞起,在狭小的窑洞内左冲右突,发出凄厉的尖叫。铁丝钩带着风声,几次险险擦过它的身体,最终钩住了它奋力拍打的翅膀!</p><p class="ql-block"> “不——!”小兵的惨叫声被淹没在更大的喧嚣里。那红袖箍猛力一拽!母鸽像一片被狂风扯断的树叶,被硬生生从空中拽落,狠狠摔在坚硬的夯土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它挣扎着想站起,一只翅膀却以怪异的角度扭曲着,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扑腾、旋转,黑亮的眼睛因为剧痛和极度的恐惧而瞪得滚圆,小小的喙无助地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细碎的血沫从喙边渗出。</p><p class="ql-block"> “小兵家的鸽子精!打倒它!”有人兴奋地高喊。一只穿着沉重黄胶鞋的大脚,带着积年的污泥和冷酷的力量,毫不犹豫地踏了下去!</p><p class="ql-block">“噗嗤——”</p><p class="ql-block">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喧嚣吞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破裂声。</p><p class="ql-block"> 那只曾闪烁着祖母绿般深邃光泽的、有着奇异双眼皮的眼睛,瞬间爆裂,混合着粘稠的血浆和破碎的组织,溅射在冰冷的黄土上,形成一个微小而狰狞的图案。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空洞地倒映着窑洞顶漏下的、那一方被灰尘染污的惨白天空,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在绝望的深渊里迅速熄灭、冷却。</p><p class="ql-block"> 小兵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架住他的力量突然一松,他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栽倒在窑洞门口冰冷的尘土里,脸贴着地面,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土气。他最后的意识,是那只空洞的鸽眼,凝固在污浊天空的倒影里,像一个永恒的、冰冷的问号。</p><p class="ql-block"> 那场风暴过后,天空骤然变得空旷,静得令人心悸。曾经遮天蔽日的鸽群,连同那悠扬的哨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黄土塬的上空彻底抹去,连一根飘零的羽毛都不曾留下。村庄恢复了它亘古的沉寂,只有风在沟壑间呜咽,吹过光秃秃的窑洞顶和残破的墙洞,如同吹过一片巨大的、喑哑的坟场。</p> <p class="ql-block">六、往事回首</p><p class="ql-block"> 五十年光阴,比鸽子俯冲的速度更快,当年的小兵已经在他的脸上刻下纵横交错的沟壑。人们对他的称呼也改成了老薛,背脊弯得像一张被岁月拉满又松弛的旧弓,常常独自蹒跚到村后废弃的窑院。窑顶早已塌陷了大半,疯长的蒿草覆盖了昔日的鸽巢痕迹,只有几块风化严重的碎砖,在荒草中隐约可见。</p><p class="ql-block"> 他久久地伫立着,浑浊的目光投向那片曾经被鸽群搅动得生机勃勃的天空。如今那里只有一片亘古不变的、辽远得近乎冷漠的蓝。偶尔有麻雀仓惶掠过,更显出天空的寂寥与空洞。他努力地、近乎贪婪地四处张望,塬上,沟底,光秃秃的树杈,残破的屋脊……目光一遍遍犁过熟悉的土地,却再也搜寻不到半个熟悉的灰点,听不见一丝清越的哨鸣。</p><p class="ql-block"> “怪了…真他娘的怪了…”老薛喃喃自语,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风吹过破败的窗棂纸,“咋就…一只都寻不见了?”那疑问轻飘飘的,却沉甸甸地坠在荒芜的窑院上空,坠在流逝的时光里,没有回音。只有风,依旧呜咽着穿过空旷的沟壑,卷起细微的尘土,像无数细小的、无家可归的魂灵,在曾经喧嚣如今死寂的天空下,徒劳地盘旋。</p>

小兵

窑洞

母鸽

鸽子

雨点

鸽群

翅膀

天空

羽毛

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