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首“物是人非”的古诗词：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忆江南

常言道，“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岁月流转，景物或许依旧，但人事已然全非。这种深沉的喟叹，在古人的诗词中，早已被反复吟咏，触动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弦。

第一首：赵嘏（gǔ）这首《江楼旧感》，用极朴实的语言，描绘了一幅月夜登楼、触景生情的画面，将物是人非的怅惘之情，写得清淡而悠远。

《江楼旧感》

唐 · 赵嘏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赵嘏的《江楼旧感》是一首情景交融的佳作。它用极为洗练的笔墨，勾勒出诗人独自登楼时所见的清冷月色，以及由此引发的对往昔的深沉追忆。诗的开头“独上江楼思渺然”，便直接点明了诗人此刻孤身一人的状态。“独”字用得极好，它不仅是诗人行动上的孤独，更是心境上的落寞。登上江楼，面对茫茫景色，思绪也随之飘向远方，渺远而不可捉摸。这“思渺然”三字，为全诗奠定了淡淡的哀愁基调。

紧接着，“月光如水水如天”，描绘了江楼所见之景。月光倾泻而下，如同流水一般清澈明亮；江水映照着月光，与天空融为一体，水天一色，浩瀚无边。这景色是何等宁静，何等开阔，何等美丽！然而，如此美景，却因诗人的孤独而染上了一层凄清的色彩。这不变的月光，不变的江水，不变的天空，正是“物是”的最好写照。它们和去年，甚至和更久远的过去，可能并无二致。这种永恒不变的自然景象，往往最能反衬出人事的变迁。

果然，诗人接下去便发出了深沉的疑问：“同来望月人何处”。这句是全诗的核心。“同来”二字与开头的“独上”形成了鲜明对比。曾经，也有人和诗人一同来此地赏月，共享这片美景。那时或许欢声笑语，或许情意绵绵。但如今，那些一同望月的人，又在何方呢？是远隔天涯，是早已离散，还是已不在人世？诗人没有明说，这种不确定性，反而更增添了思念的深度和惆怅的浓度。“人何处”三字，充满了寻觅的急切和失落的无奈。

最后一句“风景依稀似去年”，将思绪拉回眼前，又与一年前的景象相联系。“风景依稀”，说明眼前的景物与去年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月还是那样的月，水还是那样的水，楼也还是那座楼。这再次强化了“物是”的感受。然而，正因为风景依旧，才更显得“人非”的悲凉。去年一同赏月的人不在了，赏月的心情也不同了。这句看似平淡的收尾，却将“物是人非”的感慨表达得淋漓尽致，余味悠长，引人深思。全诗语言朴素，不事雕琢，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情感自然流露，真挚感人，堪称唐人绝句中抒写此类情感的典范。

第二首：李清照这首《武陵春·春晚》，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笔触，将国破家亡、夫逝孀居的深重悲哀，与春景依旧、人事已非的强烈对比，表现得淋漓尽致，哀婉动人。

《武陵春 春晚》

宋 · 李清照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zé měng）舟，

载不动、许多愁。

李清照的这首《武陵春》，作于她晚年避乱江南、丈夫赵明诚去世之后。词人身经国破家亡的巨变，又经历了与丈夫的死别，其内心的痛苦是难以言喻的。这首词便是她这种悲苦心境的真实写照。

上片起句“风住尘香花已尽”，便是一幅残春景象。曾经喧闹的风停歇了，空气中弥漫着落花碾落成尘的香气，枝头上的花儿已经完全凋零。这既是写暮春的实景，也象征着词人美好年华的逝去和人生希望的破灭。“日晚倦梳头”，写的是词人的生活状态。太阳已经很高了，她却连梳头的兴致都没有。一个“倦”字，道尽了她内心的疲惫、慵懒和对生活失去热情的状态。这种精神上的萎靡不振，正是源于内心巨大的创痛。

接下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是全词的核心，也是情感的高潮。眼前的景物（物）或许依稀还在，但人事（人）却已经完全不同了。丈夫不在了，故园不在了，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已经结束（事事休）。这种巨大的失落和绝望，让她甚至无法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悲伤。“欲语泪先流”，想说些什么，但话未出口，眼泪却先流了下来。这五个字，将那种难以抑制的、深沉到无法言说的悲痛，刻画得入木三分。这是何等痛彻心扉的感受！“物是人非”四个字，由李清照在此处拈出，成为了后世形容此类情境的经典概括。

下片，词人的情绪似乎有了一丝转机。“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她听说双溪的春天景色还很不错，于是也打算去那里划船散散心。这看似是想摆脱愁苦，寻求一点慰藉。然而，这种希望的火花是如此微弱，转瞬即逝。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这最后两句，是词史上著名的奇想。那小小的舴艋舟，怎么可能承载得动她那如山似海的愁绪呢？“愁”本是无形无质的抽象情感，词人却把它比喻成有重量的实体，而且是“许多愁”，多到连船都载不动。这种化虚为实、以物喻情的手法，新颖奇特，将愁的深重表现得无以复加。从“也拟”到“只恐”，词人的心路由一丝希冀跌入更深的绝望，这愁绪是如此沉重，任何外在的排遣都无济于事。全词语言浅白，却字字泣血，情感真挚浓烈，层层推进，将“物是人非”的悲哀推向了极致。

第三首：贺铸这首《踏莎行·杨柳回塘》，借由一位迟暮美人的视角，抒发了年华老去、错失良缘的“物是人非”之感。词中景物依旧，人事已改，充满了幽怨与悔恨。

《踏莎行·杨柳回塘》

宋代 · 贺铸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

绿萍涨断莲舟路。

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

依依似与骚人语。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上片起首“杨柳回塘，鸳鸯别浦”，勾勒出一幅初夏的池塘景色。杨柳依依，环绕着曲折的池塘；成双成对的鸳鸯在水边的港汊（chà）嬉戏。这本是充满生机和爱意的场景，但“别浦”二字，隐隐透出分离或孤寂的意味，为全词奠定了略带伤感的基调。“绿萍涨断莲舟路”，进一步渲染了这种氛围。池塘中绿萍疯长，几乎遮蔽了采莲小舟的去路。这既是写景，也暗喻了主人公心路的阻塞，或是与外界良缘的隔绝。

“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这两句是上片的重心，直接点明了主人公“人非”的状态。“断无蜂蝶”，说明已经没有追求者前来欣赏她曾经的“幽香”了，暗示着她的容颜已经老去，不再吸引人。而“红衣脱尽”，既可以指荷花凋残，也可以指女子美丽的衣裳不再，更深层的是指青春的逝去。“芳心苦”三字，则是对她内心痛苦的直接抒发。曾经的美好都已不复存在，如今只剩下苦涩的内心。

下片“返照迎潮，行云带雨”，视角转向更广阔的自然景象。傍晚的夕阳（返照）映照着潮水，天空中的行云裹挟着雨意。这景物描写，一方面渲染了迟暮、凄迷的气氛，与主人公的心境相合；另一方面，自然的循环往复，更反衬出人事变迁的不可逆转。这些景物依然存在，但赏景人的心境和际遇却大不相同了。“依依似与骚人语”，写主人公的孤独无言，仿佛只能将满腹心事向懂得悲愁的“骚人”（诗人）倾诉，却无人能真正理解她的苦闷。

结尾两句“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是全词的点睛之笔，道出了“芳心苦”的根源。想当年青春年少（春风），她或许因为矜持，或许因为挑剔，不肯轻易托付终身。谁曾想，光阴荏苒，一转眼便到了迟暮之年（秋风），却无端地被岁月耽误了。“春风”代指美好的青春年华与理想的伴侣，“秋风”则象征着衰老与孤独。这强烈的对比，将一腔悔恨与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当年的选择（或不选择）造成了今日的结局，景物依旧流转，但人生却无法重来，这正是“物是人非”的深刻悲剧。词中充满了对逝去青春的惋惜和对错误选择的追悔，情感细腻而深沉。

第四首：陆游这首《鹧鸪天》，展现了一种历经世事沉浮后的“物是人非”。这里的“物”是曾经追逐的功名利禄，而“人”则是幡然醒悟的词人。他以自嘲的口吻，表达了对过往的否定和对归隐生活的向往与满足。

《鹧鸪天》

南宋 · 陆游

插脚红尘已是颠。

更求平地上青天。

新来有个生涯别，买断烟波不用钱。

沽酒市，采菱船。

醉听风雨拥蓑眠。

三山老子真堪笑，见事迟来四十年。

词的开篇“插脚红尘已是颠。更求平地上青天”，就充满了对自己前半生的深刻反思和否定。“红尘”指的是纷扰的尘世、官场。“插脚红尘”，即投身于这俗世之中，追逐功名利禄。在陆游看来，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颠倒、一种糊涂。“更求平地上青天”，则是说在这种本就错误的基础上，还妄想能轻易达到极高的成就，更是痴人说梦。这两句概括了他过去在仕途上的奔波与失意，充满了对往昔执念的嘲讽。

“新来有个生涯别，买断烟波不用钱。”这是词人思想转变的关键。在经历了种种挫折和醒悟之后，他找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涯”。这种新的生涯是什么呢？是“买断烟波不用钱”。“烟波”代指大自然的美景，如江河湖海上的雾霭和水波。这种美景是无价的，是不需要用金钱去购买的。这表明词人已经看淡了物质的追求，转而向往并享受自然的乐趣。这“烟波”是“物是”，它一直都在，只是过去词人未能真正领略；而词人对生活态度的转变，则是“人非”。

下片具体描绘了这种理想的归隐生活。“沽酒市，采菱船。”去市集上买点酒，乘坐采菱的小船，在水上自由自在。这是多么闲适惬意的画面。“醉听风雨拥蓑眠”，更是将这种生活的洒脱推向了极致。喝醉了酒，披着蓑衣，在风雨声中安然入睡。外界的风雨也好，人生的风雨也罢，此刻都不能打扰他的宁静。这种境界，是经历了世事浮沉之后才能达到的平和与超脱。

最后，“三山老子真堪笑，见事迟来四十年。”“三山老子”是陆游的自称，带着一种诙谐和自嘲的意味。他笑着说自己啊，真是可笑，明白这个道理（见事）竟然迟了整整四十年！这“四十年”，正是他过去在“红尘”中奔波的岁月。如今他终于醒悟，过去的追求是“非”，现在的生活是“是”。这种“物是人非”带有一种释然后的轻松和对过往的淡淡遗憾，但更多的是对当下清醒状态的满足。全词语言通俗，情感真挚，展现了一位爱国诗人失意后，在精神上寻求自我解脱与人生真谛的心路历程。

第五首：李白这首《把酒问月》，将“物是人非”的感慨置于宇宙的宏大背景下。这里的“物”是永恒的明月，“人”是古往今来如流水的世人。诗人通过对月的一系列追问与遐想，表达了对时光流逝、人生短暂的深沉思考，以及一种旷达的生命态度。

《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

盛唐 · 李白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诗的开篇“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就将读者带入对宇宙奥秘的遐想之中。青天上的明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呢？我（李白）此刻停下酒杯，要好好地问一问它。这开门见山的一问，奠定了全诗探索宇宙、思考人生的基调。

接着，“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写出了人与月之间奇妙的关系。人们想要攀登摘取天上的明月，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然而，月亮运行的时候，却仿佛总是跟随着人，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在天上相伴。这一“不可得”与“相随”的对比，既写出了月亮的遥不可及与神秘，又写出了它的亲切与普遍存在。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这几句具体描绘了月亮的美丽与神秘。明月皎洁得像一面飞在天上的镜子，高悬于神仙居住的丹宫之上。当云翳（绿烟）散尽，它便发出清朗的光辉。人们只看到它夜晚从海上升起，又有谁能确切知道它早晨是怎样消失在云间的呢？这里充满了对月亮运行规律的惊奇与赞叹。月亮本身是永恒的“物”。

然后，诗人由月的自然现象联想到神话传说：“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月中的白兔年复一年地捣着长生不老药，孤独的嫦娥仙子又与谁为邻呢？这既丰富了月亮的文化内涵，也借仙人的孤独，隐隐流露出诗人自身情感的某些投射，更暗示了时间的无情流逝，“秋复春”点出了时间的循环往复，而人事却难以重现。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这四句是全诗的哲理核心，也是“物是人非”最深刻的体现。今天的人们看不见照耀过古人的那个月亮（时间上的隔绝），但今天的月亮却曾经照耀过古人。古人和今人都像是流水一样逝去，但他们（我们）仰望的明月，却都是同样的一轮明月。这里的“月”是永恒的“物”，亘古不变；而“人”则是短暂的、流动的、一代代更迭的“非”。这种强烈的对比，引发了对人生短暂、宇宙永恒的深沉感慨。

面对这种宇宙规律，诗人并未陷入消沉，而是以一种旷达的态度来应对：“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既然人生如流水般短暂，那么就应当及时行乐，在唱歌饮酒的时候，只愿明亮的月光能够长久地照在我的酒杯之中。这是一种“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喟，也是一种“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豪情。在永恒的明月见证下，把握当下的快乐，赋予短暂的人生以诗意的光辉。李白的这首诗，将“物是人非”的感慨从个人的悲欢离合，提升到了对宇宙人生普遍规律的哲学思索，境界宏大，意蕴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