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熟视无睹老物件,一日入心难释怀。这个老物件是我家的老水瓮,它已有近百年了,是一种现在早已不再生产的红砂瓮。这种红砂瓮因为胎质粗糙,砂浆颗粒大,不需精制砂浆,不需高温烧制,因而价格低廉,六七十年代在广大农村几乎家家都有,一般用来盛水、盛面、盛粮食。这种红砂瓮后来被更加精致的小型青砂瓮取代。农村基本普及自来水后,青砂瓮也不多见了。我家的这个老红砂水瓮外表不周正,属于次品。多因制作胎坯时没有制好,或制好后碰伤,或烧制过程中收缩变型。从外表看,本应圆圆的周身并不周圆,还有几处内收、下陷,像一个长歪了的西瓜妞子,属于“歪瓜裂枣”一类。不知何时、何故,老水瓮还算周圆的一面又出现了几道长长的裂纹,我父母一生勤俭持家,即是它残破了也不舍得丢弃,就请现在已经难以见到的“锢漏子”师傅,锔上了好多个廉价的铁锔子,这个本身就属于“歪瓜裂枣”的老水瓮更加斑驳沧桑、伤痕累累,却得以继续留在了我家。</p> <p class="ql-block"> 红砂瓮本身价格就不高,祖辈为何还要买个次品呢?现在推想,它应该不是我曾祖父所购。曾祖父兄弟三人,共同闯关东挣了钱,回到老家,盖了五间四面青的青砖大房、五间场院房,留了五间屋的地方做场院,置了不少良田。当时在村里,算得上殷实之家,他们父弟三人一生没有分家,和睦相处,传为佳话,当时家中肯定不会买个次品水瓮。我的祖父也兄弟三人,他们遇上了兵荒马乱的年代,加上自然灾害多发,家中积蓄、地产被国民党和日寇盘剥一光,无奈只好兄弟三人分家度日。这个次品水瓮应该是祖父兄弟三人分家后,我祖父购买的。</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饥寒交迫、兵荒马乱的年代,是老水瓮中的满满甘醴,让食不果腹的先辈们,在苦难中尝到了些许的甜,让他们在黑暗混沌中看到了仅存的清澈和澄明。无论是兵荒马乱、朝不保夕的国民党统治年代,还是遭受三年自然灾害、吃糠咽菜的日子,只要每天清晨,把清凉甘冽的井水打满水瓮,这个家中就会充满了希望!</p><p class="ql-block"> 老水瓮在给这个家庭以希望的同时,也见证了这个家庭的不幸!我的大伯父,是堂兄弟和全村年轻人中出名的勤快人,作为家中最大的孩子,早早就帮父母承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十六七岁时,赶上国民党抓壮丁,家中男孩他最大,早已是家中的顶梁柱,一旦去当了兵,家中就失去了一个整劳力,上有老人,下有几个不满七八岁的弟弟妹妹,整个家庭必将陷于困顿。万般无奈,只好到处躲藏。又惊又吓跑回家后,口渴难耐,从水瓮中舀了几瓢凉水,一口气喝下,结果急火攻心,冷水攻肺,竟然放瓢人病,不治而亡!他的去世,以及此后因病饿又先后去世的不到十岁的我的两个姑姑,成了我祖父母一生的痛。受此打击,在村里一直以乐观豁达出名的祖父,67岁就得了胃癌早早去世了。从我记事开始,常常听祖母讲大伯父多么能干,多么懂事,话语中充满了赞许、无奈、惋惜、悲伤、心痛及无限的思念!大伯父喝水的水瓮也许就是这个老水瓮,现己无从考据。但这个老水瓮遍身的斑斑伤痕,分明在诉说它曾经流血流泪的过往!</p> <p class="ql-block"> 那时,每天早上为老水瓮打满水,是这个家庭很重要的一项工作。我记事起,这项工作一直是我父亲承担。每天早上,天还没亮,父亲就早早起床,担起两个水桶,到村中东西大道南侧地下挖的老井边排队打水。这口老井是全村仅有的几口地下井之一,由村里人合伙挖掘,深六七米,阔两米见方,用青砖将井筒砌好,井口四边上面都平放了一块旧石碑。打水人站在石碑做的井沿上,用担杖上的铁钩子勾住水桶把,把水桶缓缓放入井中,桶底靠近水面后开始左右摆动担杖和水桶,让水桶左右的任何一侧能够低于水面,使水迅速进入水桶,然后用力把担杖连同盛满水的水桶从井中拔到井沿上,两个水桶都打满水后,再挑回家。打满水瓮往往需要挑六七担水,来来回回十分辛苦。从老井中提上水来是项技术活,掌握不好就会把水桶摇摆得与担杖上的铁钩子脱离,水桶沉入井底,水没有提上来,还要找人帮忙打捞水桶。这项技术小孩子们难以掌握,加上石碑做的井沿上往往因洒满水较滑,有不小心跌落井底的危险,因此家长们不允许小孩子们去老井挑水,更不允许孩子们在老井口边玩耍。</p> <p class="ql-block"> 我父亲兄弟三人,大伯父早早去世,二伯父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长津湖战役,脚冻伤后转入后方工作,但残酷的战争还是让他落下了病根,60年大病一场。又赶上了61年国家实行大返乡政策(1961年6月28日中央下发了《中共中央关于精减职工工作若干问题的通知》,部分城市职工、在校学生,特别是从农村到城市不足三年的学生、职工等都要大规模返乡。受到这一政策的影响,我家的四位亲人先后被迫返乡:我的二伯父带病从工作了多年的上海造船厂、我的姑姑从即将毕业的中专学校、我父亲从刚刚考入的潍坊粮食中专学校、我母亲从工作了3年的徐州袜子厂分别被迫返乡,他们四个人的命运在这一政策之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现在查到了这个政策,既能体会到国家的不易,也为个人命运被历史裹挟而唏嘘不平!)二伯父被错误的从上海造船厂返乡支农,因病丧失了重体力劳动的能力,一生没有结婚,无儿无女。是我父母照顾了二伯父,二伯父一直与我父亲生活在一起,终生没有分家,不幸的二伯父有幸享受到了大家庭的温暖。二伯父待我胜过父子,严格要求,有求必应。夏天老水瓮底部落的一层尘土因为高温发酵,容易生出一层粘稠的绿苔,不容易刷洗干净。从不挑水的二伯父将他独传的刷水瓮秘籍教给了我,他是把粗粒的食盐撒在瓮底,用炊帚沾上水反复擦拭,再用干净水反复冲洗,直到整个水瓮干干净净。他先给我示范,然后要求我严格按照他的标准去做,并让我亲自做给他看,直到他满意为止,不允许有一点差错。我是这个家族唯一的男孩,陪父亲到老井打水时,他总反复嘱咐我不要到老井上玩耍。二伯父和父亲的严格要求,让我很小就懂得了我是整个家族的希望和寄托,长辈对我除了无微不至的关爱,还有不可碰触的原则和底线,我必须毫无意见、规规矩矩、原原本本地认真执行。</p> <p class="ql-block"> 我能够挑动水时,村里已经改用地上压井了,地下老井都废弃不用了。地上压井操作简单,孩子们都能压出水来。我开始到压井上挑水时,力气还小,每次只能挑两个半桶水。看到父母地里的农活太忙,我就主动承担起了每天挑水的任务。傍晚放学后,担心排队挑水的人太多,总是来不及写作业,就先去排队挑水。后来,家中安装了压井,将老水瓮放在压井边,直接把水压到老水瓮中,免了挑水的辛苦。从陪着父亲每天挑水,到自己每天挑水、压水,可以说是子承父业。这个父业不是家业,而是责任。自己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吃苦、坚持,学会了劳动、付出,我家的老水瓮见证了我的成长。</p> <p class="ql-block"> 老水瓮在我家己近百年,陪伴了家中四代人。现在,在老家平房的院子里,这个老水瓮依旧用于盛井水,一年四季瓮中井水清澈甘甜,盈盈满满。我父亲健在时,每年入冬后,他总会早早的用碎麦秸将老水瓮包裹起来,给它穿上一层厚厚的棉衣,爱之有加!每年除夕上午贴对联时,父亲总不忘在老水瓮的棉衣上贴上一个福字。父亲已经去世两个春节了,我最近在给老水瓮拍照时,才意识到老水瓮上己贴了两个福字。哎!这两年我竟然忘记了象父亲一样,入冬后给老水瓮穿棉衣!今后再到冬天,我一定专门回趟老家,给老水瓮包上棉衣!祖父留下的这个次品老水瓮,陪伴了我的祖父辈和父辈,又陪伴了我和我的儿子。它是我们家的长者、寿星,我们都应好好待它!</p><p class="ql-block"> 多年来我一直喜欢老物件,唯独对老家的老水瓮没有上心。或是它不周正的次品外貌不入我目;或是它廉价且常常可见的平凡未动我心。但如今,它那不平凡的过往,陪伴了我家四代人的辛苦,对我们家族历史变迁的亲历,我成长的见证,甚至它与我这么多已故长辈的连结,都让我对它心生尊敬、刮目相看!</p><p class="ql-block"> 我将好好珍藏之,与之相伴,与之相望,与之倾诉……</p><p class="ql-block"> 完稿于2022年仲秋节</p><p class="ql-block"> 再打油一首,以为留念。</p><p class="ql-block"> 我家的老水瓮</p><p class="ql-block"> 无欲斋</p><p class="ql-block">旧宅老瓮似歪瓜</p><p class="ql-block">历经风霜多伤疤</p><p class="ql-block">兵荒马乱贫中购</p><p class="ql-block">盈盈清澈甜全家</p><p class="ql-block">百年四世情无涯</p><p class="ql-block">水满镜静盼生发</p><p class="ql-block">寿高依然为大用</p><p class="ql-block">一腔甘醴任挥洒</p><p class="ql-block"> 诗中“甘醴”一词有两种意思,一是指甜酒,美酒。二是指甘甜的泉水。本诗中我用第二个意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