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随笔‖从陈亮《自赞》中探寻他的多面性格

寒风飞舞

陈亮在《自赞》中自述：“其服甚野，其貌亦古。倚天而号，提剑而舞。惟禀性之至愚，故与人而多忤。叹朱紫之未服，谩丹青而描取。远观之一似陈亮，近视之一似同甫。未论似与不似，且说当今世，孰是人中之龙，文中之虎！”从这段自赞中，我们得以一窥陈亮独特而复杂的性格。

陈亮自称“惟禀性之至愚，故与人而多忤”，他对自身性格的定位看似清晰，但“至愚”之说，想必他自身与读者都不会真正认同。这更像是他以自嘲的方式，来解释自己为何常与他人产生冲突。实际上，陈亮绝非愚笨之人，相反，他极为聪慧，只是这份聪慧伴随着一种狂妄自大、恃才傲物的性格，使他常以自我为中心，目中无人，进而导致“与人多忤”。

他那句“且说当今世，孰是人中之龙，文中之虎！”更是狂言壮语，将自己比作人中之龙、文中之虎，气势非凡。在动物世界里，龙虎皆为凶狠猛兽，特立独行，不喜群居捕食。陈亮以此自比，彰显出他孤傲不群的性格特质。而“倚天而号，提剑而舞”则生动描绘出他豪迈不羁的形象，仿佛能听到他那响彻天地的呼喊，看到他边吼边舞的壮阔场景，其磅礴勇迈之气跃然纸上。然而，他的《自赞》并非仅是夸耀性格，字里行间也流露出仕途失意的强烈失望。

“叹朱紫之未服”，一个“叹”字，沉重无比。陈亮一生屡考不中，空有满腹才华却报国无门。他多次从永康乡野奔走临安，以笔为剑，在朝堂之上提出振兴之策，却无人赏识，仕途之门始终可望而不可即。那紫红色的官服，成了他难以企及的梦想，内心的懊恼与失望在文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而“谩丹青而描取”，更是无奈之举，他无法穿上真正的官服，便用颜料将衣服涂成官服模样，以此表达对官职的强烈渴望，可命运却似乎总与他作对。

淳熙五年，陈亮半月内三次向孝宗上书，终获孝宗关注。孝宗读罢其上疏，震动不已，拍案叫绝，甚至想将其榜于朝堂以励群臣，还打算破格录取陈亮入朝为官。然而，当时孝宗的宠臣曾觌知晓皇帝心意后，试图拉拢陈亮，却被陈亮因视其为奸佞之臣而耻于相见，陈亮“逾垣而逃”，这一举动彻底得罪了曾觌。

在宋代君臣共治的体制下，皇帝的意愿并非总能顺利实现，还需朝廷大臣同意。孝宗虽有重用陈亮之心，但因陈亮得罪之人众多，关键时刻无人助力，反而处处受制。陈亮最终只能为自己的狂妄与人际关系处理不当买单，眼睁睁看着到手的官职化为泡影。

俗语有云：“性格决定命运。”在没有利益冲突时，性格的缺陷或许影响不大，但到了关键时刻，人缘不佳对前途命运的伤害便凸显出来，古代如此，现代亦然。当时的孝宗皇帝刚继位不久，颇有进取心与收复中原的志向，陈亮的上书本契合其心意，但重用陈亮的想法被权臣阻挠后，孝宗仍想通过考察来实现目的，于是命主战派右丞相赵雄等人去考察陈亮。

然而，赵雄本就对陈亮看不惯，陈亮曾在奏书中痛诋朝堂众人，赵雄自然也在其中，这让他对陈亮有了先入为主的不好印象。偏偏陈亮在关键时刻依旧张扬个性，毫无政治敏感性，在考察面前睥睨人寰、纵论天下，口若悬河，让赵雄大为不爽。赵雄回去向皇帝汇报时，贬低陈亮只是夸夸其谈的秀才，毫无真才实学。

即便如此，孝宗仍想给陈亮官职，但陈亮却嫌官小，豪言壮语称自己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不屑于为一官而上书。从他在给吕伯恭的信中所言来看，其想谋官的心态暴露无遗，他不过是嫌弃官职太小罢了。这次上书，陈亮因直言不讳得罪诸多官员，为自己埋下祸根，回乡后还因与乡人喝酒戏演君臣遭陷害，被控告到刑部。刑部侍郎何澹与陈亮有旧怨，便以“言涉犯上”之罪逮捕陈亮，并施以酷刑。好在宋代政治环境相对清明，宋太祖有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祖训，加上孝宗惜才，陈亮才得以大难不死。

对于陈亮的性格，明人王鏊在《震泽集》中评价其“才气横溢，不可一世，然亦不免过于矜张，有伤中和之德”，认为陈亮才华与气魄无人能及，但性格过于张扬，缺乏中庸平和的品德，导致难以融入官场。清人全祖望在《鲒埼亭集》中也提到“龙川之才，如天马下凡，不可羁勒，然其自负过甚，往往为人所忌”，将陈亮比作天马，强调其非凡才能与自由不羁的性格，但也指出这种性格易招人忌恨。近代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说“陈同甫之狂，古今罕见，其才情与见解，亦足与狂称。然其不为世所容，亦狂之过也”，认为陈亮的狂放是其独特之处，却也使他难以被世俗接受。

陈亮在自赞中说：“远观之一似陈亮，近视之一似同甫。”他堪称“南宋第一狂生”，不管他人评价如何，他始终是那个独特的陈亮。他的性格既有豪迈不羁、敢于直言的一面，又有过于自负、不谙世事的一面。他的狂妄自大、不畏权贵，让他敢于在朝堂之上表达观点，但也得罪了众多权臣，阻碍仕途发展。他的不随波逐流、特立独行，使他在文学创作上独树一帜，提出新颖观点，却也让他在官场中难以融入，难以获得他人理解与支持。这种性格既是他才华横溢、志向高远的体现，也是他一生坎坷、屡遭挫折的根源。

陈亮与朱熹的关系，也能体现出他的狂傲与自我。在学术上存在分歧，二人互相通信辩论，引发了思想史上著名的“王霸义利之辨”。朱熹批评陈亮学说“无根”，认为他“才太高，气太锐、论太险、迹太露”，而陈亮则反驳朱熹学说“空疏”，是坐而论道、没有实际意义、开历史倒车。双方争论激烈，互不相让。纪昀评价陈亮“才气雄毅，有志事功，持论乃与朱子相左”，其言论“似天下无足当其意者”，既批评陈亮不尊重朱熹，又赞赏他坚持己见，可见纪昀对陈亮又爱又无奈的矛盾心情。

吕祖谦与陈亮是一生知己，在世时对陈亮多有爱护与指教。但吕祖谦去世后，陈亮的思想逐渐与浙东学派其他人物产生分歧。陈亮批评浙东学派一些观点过于保守，缺乏进取精神，而浙东学派一些人则认为陈亮思想过于激进，不切实际。陈亮在官场与众多官员有过交往，但大多关系并不深厚，他因性格狂放，常与他人产生矛盾，导致关系若即若离。例如，他在上书皇帝时，常因言辞激烈得罪权臣，说满朝文武无人以臣服于金朝为耻辱，这种狂妄让他在官场难以获得他人理解与支持。

陈亮屡次参加考试都名落孙山，并非因才华不足，而是考试时文不对题。他把考场当作施展抱负的场所，滔滔不绝议论国事，刑部尚书何澹以他言行不规为由，将其黜出太学。陈亮不服，大骂何澹心胸狭隘、人品卑劣、不学无术，与何澹结下梁子。他解释自己高考不中是“道不在于我，则虽仕何为”，暗示考不中是因奸臣当道阻碍仕途。

陈亮所在的南宋以儒学为正统，他却以实事实功向儒学发起挑战，如同唐吉诃德单枪匹马向风车发起攻击。他以“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大无畏精神，在儒家理学一统天下的浙东，打下一片属于“事功”的江山。他豪言“且说当今世，孰是人中之龙，文中之虎”，若换作他人说此话，或许会被认为不可理喻，但陈亮说来却似乎契合其性格。虽然他的才华未在仕途得到充分应用与验证，但对后世的影响至今仍在，尤其是事功思想，被后世奉为圭臬，成为经商创业的思想宝典。

陈亮的性格复杂多面，他的世界仿佛是二元的，简单到非黑即白、非对即错，且情绪容易激动。有时我会想，若陈亮生于当今社会，他的结局是否会更好？思来想去，觉得他或许还不如活在南宋。以他口无遮拦、目空一切、恃才傲物、唯我独尊的性格，在现代社会，别说上书到中央，可能连县一级的机关大院都难以进入，对口部门就会将其书信挡下。他这样的人，在现代同样不受待见。

我们可能会觉得，像陈亮这样的天才，南宋应重用才是，可反过来想，又何尝不是他容不下当时的南宋呢？他认为自己能为南宋带来数百年基业，是皇帝没眼光发现不了自己，而朝堂权贵眼中，他不过是一介布衣，大言不惭、一无是处。根源就在于是人去适应环境，还是让环境适应人，答案不言自明。要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自古又有几人能做到呢？

陈亮无疑是历史伟人，优点突出，缺点明显，关键是他不懂得收敛。如明代方孝孺所言：“不以为狂，则以为妄”，他近似疯狂的举动，惹上祸端也在所难免。俗话说：“天狂有雨，人狂有祸”，他命运多舛，或许从性格里就已注定。

陈亮 51 岁高中状元，终于得偿所愿。在“琼林宴”上，他以“复仇自是平生志，勿谓儒臣鬓发苍”的豪言壮语，表明为国效力的夙愿与决心。可惜的是，他状元及第来得太晚，未及赴任便壮志未酬身先死，带着极大遗憾离世。有人说，陈亮高光时刻离场，未必不是最好结局，以他容易得罪人的性格，仕途未必顺遂，或许老天是为了保护他，让他以体面方式流芳百世。

陈亮以其独特人格魅力和斗士精神，一路横冲直撞，肆意挥洒人生，蔑视南宋权贵，甚至冷嘲热讽，把所有权贵都骂了个遍，其无所畏惧的胆识令人拍案惊奇。他不为世俗所羁绊，敢于追求理想，哪怕前路荆棘密布、遭受重重打击，依然坚守信念，不改初心。他这种性格虽有缺陷，但也有可贵之处，值得我们深入探究与思考。他以独特性格和卓越才华，为后世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用癫狂一生为自己烙下“狂怪”的时代鲜明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