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故乡,是镌刻在心灵深处的铭文,每一笔都凝结着岁月的温度,每一划都缠绕着记忆的沉香。我的故乡安徽泗县四山村虽然离开了半个多世纪,那村口水波潋滟的汪塘,路边追风逐光的柳丝,稍不留意就会闪现在眼前。早春麦田里小伙伴们争强好胜地摔跤,打谷场上的“砍老堆”(每人一枚硬币集中堆放在几米远的方框里,轮流用手中的瓦片或石块抛砍向那个“堆”,谁把硬币砍出方框就归谁所有)虽然被变迁的时代更换了面孔,但是,它们依然储存在我的大脑皮质的深层。</p><p class="ql-block">记忆最深刻的还属生产队牛屋旁边的那一口老井,井里昼夜流出的是全队乡亲们的生活和生产用水。最早的记忆那是一口低于地平面,没有井沿的土井。井口距离地面5、6尺以下是用石头砌成的井壁,再往上就是敞开的。平时的井水是清澈的四季常温,冬天甚至能看到井台边缠绵升腾的白雾,像是大地呼出的一口绵长叹息。不远处的麦田漫过来浓稠的雾霭贴着冰碴斑驳的井沿翻涌,那白雾聚集则蓬松的云团,舒展则缥缈的丝带,在凛冽的寒风里蜿蜒游弋,又被呼啸的气流撕成细碎的银箔,簌簌落向覆着薄霜的枯草。</p> <p class="ql-block">夏季的梅雨季节,井水上涨几乎与周围的土质井沿趋于同一高度。井水涨破了井口的边界,浑浊的水面裹挟着青苔与碎叶汩汩流出,与不远处的浅浅湿地连成一片。垂落的雨线砸在水面上,激起细密的涟漪,像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水面上抹出的一圈套一圈得皱纹,又将整片的水网摇成晃动的碎银。</p><p class="ql-block">暴雨过后,土井水与天地间的雨水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共同编织着我的故乡那一片潮湿又朦胧、雄浑又辽阔的烟火人间。天地混沌中的土井与浅浅的水塘连成一体,井水与塘水分不清了。那样的水挑回家后是不能直接饮用的,要放进明矾澄清后才能烧水做饭。</p><p class="ql-block">记得很小的时候,一次父亲外出没回来,母亲就让我和小我两岁大妹妹抬着一只铁皮水桶去土井抬水。那铁皮水桶不听话总是飘摇在水面上,我俩握住扁担两端站在井口两边,抬起铁皮桶使劲往下蹾,它依然不愿倒下不能灌进井水。直等到有个大人来挑水才帮我们把铁皮桶灌满水拎上来,并用他的水桶做示范,教我们怎样才能让水桶头向下灌满水拎上来。</p><p class="ql-block">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土井变成了砖井。原来的石头井壁上方用青色砖头砌成了加高的井壁,高出地面的部分几块青色石板围成了高高的井台。井口深处依然四季如常地冒出恒定温度的暖湿气息,附身向下望去,一潭清幽的甜水静静地躺在里面,一团氤氲雾气从水面飘出井口,用手触摸会觉得手心渗出似有似无的水气。井壁上的青石块被甜水的长期滋润发出微弱的光,粗粝的石面蒙上一层柔光一直连接到井口的石板,顺着沙石小道向前延伸。那微弱的光芒似乎随风飘进不远处沉睡的村庄,把街道两边的草屋土墙都罩进淡淡的雾气里之中。砖井里昼夜不停地吐纳着恒温的气息,在寂静的原野勾勒出永不熄灭的生命图腾。</p> <p class="ql-block">渐渐长大的我能挑着两个水桶去挑水了,注满院子里的一口大缸就是我每次挑水要完成的任务。夏日清晨天还未大亮,井边就叽叽喳喳热闹起来。女人们用井绳系住桶梁,手腕一抖木桶便“咚”地便扎进井水,水面溅起许多水花。洗衣用过的污水随手泼在井台旁边,灌溉草地也浸湿了道路。如有人一不小心被滑了个仰八叉,就会引发女人们一阵大笑,笑声像露珠般滚落井底。</p><p class="ql-block">女人们有的也会把孩子带到井旁玩耍,顽皮的小男孩总爱趴在井沿伸长脖子朝里喊:“喂——底下有人吗?”听到回声便咯咯笑。有的孩子也会往井里扔石子,生产队喂牛的我本家大爷立马脱下鞋子敲在他后背上:“别捣蛋,惊了井龙王,叫你爷揍你!”孩子们便一溜烟地跑开,鞋子和裤脚沾满泥浆,又引来母亲的一阵骂声,“这个讨债鬼”。</p><p class="ql-block">喂牛的大爷闲下来,总是坐在牛屋后面的青石板上抽着烟气呛人的烟袋锅子。做好喂牛的“本职工作”之后,守护砖井似乎成为他的第二“职业”。他总是向人们反复说着一句:“井是生产队的根,井没了生产队就散了。”说话时,他那浑浊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井台裂缝里钻出的把根草。</p><p class="ql-block">午收(十二地支的午月对应的农历五月是收麦季节,故名“午收”)时,打麦场边上堆满了金黄色的麦个子,场中间铺开的麦秸上老牛拉着石头磙子,随着牵牛人松弛有度地抖动缰绳,在场反复地绕圈子。三头牛拉着四轮的木制大车不断从湖里(田地)送来一车车捆好麦个子,上坡时赶车人把牛鞭甩的“啪啪”响,亮起超高音的嗓门喊着响彻云霄的“号子”,老牛四腿撑地低着头使劲往前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绷紧的牛套绳连带沉重的大车缓慢地爬上了高坡。木制的车轮周围钉上的铁圈,压在乡村小路的石头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碎石声。大车拉到打麦场上就要抓紧卸车,再返回湖里继续装车、拉车。卸车的空闲,喂牛的大爷就挑来“拔凉拔凉”的砖井水,一桶给赶车和打场的人喝,一桶送到拉车的牛嘴旁。看着牛儿们一个个“咕噜咕噜”喝着凉水,大爷脸上也会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还会拍着牛的肩膀大声说:“喝好凉水再下湖拉车,收工回来拌‘麦余子’(带壳的瘪麦子)喂你们。”</p> <p class="ql-block">过年时,也是砖井最热闹的时间。乡亲们要打扫房子院子,洗涮锅碗盆瓢,准备过年青菜萝卜,当然也会抖落出家底买回一点鸡鱼肉蛋,做一顿孩子们期盼一年的团圆饭。家家户户用水量增大,砖井旁来来回回挑水的人流不断,井水的水面似乎都降低了好几尺。井边洒落的井水随意流淌,跳水的人只能踩着铺好的青石块走进井边。</p><p class="ql-block">那年的年三十中午,父亲买回一个大猪头,提前一天就砍开煮熟了。猪耳朵、猪舌头、猪腮帮子,猪拱嘴、拆骨肉,一个猪头做成好几道菜,加上一条不大的红烧鲤鱼和几盘青菜豆腐,满满当当摆满了不大的方桌。四毛钱从合作社商店打来半斤白干酒,他就自斟自饮地享受着天伦之乐。还用手里的筷子指着盘子里的猪头肉吩咐我们:“快吃,快吃,看我做的香不香。”</p><p class="ql-block">母亲煮干饭的大锅里白色的雾气直往屋顶上窜,又从屋顶散开飘满门窗透风的前屋,给寒冷的年关加上一层暖气。</p><p class="ql-block">我狼吞虎咽地吃着父亲的拿手好菜,还催促母亲:“干饭熟了吗?”</p><p class="ql-block">大黑碗盛满白白的大米饭,沾着菜盘子里的汤汁,我一口气就吃了三碗。放下筷子挺起吃饱的肚子就要离开小方桌,母亲说:“我和你妹妹们下午要蒸馒子(馒头)、包饺子,缸里没有水了,你去挑水吧。”</p><p class="ql-block">父亲带着酒意说:“一年到头了,你挑水回来要把水缸冲洗一下,冲走穷气再倒进干净水,新一年就会不再受穷啦。”</p><p class="ql-block">我“嗯”了一声,拿起扁担挑起两只水桶,大步流星奔向老砖井。乡亲们都在家吃团圆饭,喂牛的大爷也难得一见的离开了岗位,井台边空无一人。我熟练地灌满两个水桶,弯腰挑上肩膀,水桶压弯了扁担,走起来一颤一颤地。步伐稍有不顺就会把桶里的水洒出来,好在我已经掌握了跳水的要领,脚步踩着扁担颤悠的频率,稳稳地把握两个水桶的平衡,一口气就回到家里。</p><p class="ql-block">灌满院子里的水缸需要挑5趟10桶水,大约一个多小时完成了任务,我向个母亲报告说:“水缸满了,我又饿了。”</p><p class="ql-block">“你吃了三碗干饭又饿啦,锅上馒子快蒸熟了,你再吃点吧。”母亲用充满爱抚的目光看着我说。</p><p class="ql-block">“我想用秤称着吃,看看肚子能盛下多少。”我笑着说。锅里的馒子出锅后,我一口气又吃了3斤7两。母亲看我把那么一大堆馒头都吃了进去,用焦急的目光看着我说:“你别吃积食啦。”</p> <p class="ql-block">后来,我入伍多年再回到故乡,生产队的牛屋和打麦场连同旁边的道路沟渠都建成了一条通向粮站的街道,村口的汪塘被铺成一条宽阔的大路,那口老井自然也不见了踪影。乡亲们为方便生活,先是在自家院子里打一口压水井,再后来,就都通上了自来水。</p><p class="ql-block">正如当年生产队喂牛的大爷说的,老井是生产队的根,井没了,生产队也就散了。</p><p class="ql-block">(网络图片 谢原作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