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醒世记

日月交辉

作 者：日月交辉

美篇号43273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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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之后的天色里最见通透”——我携着陈静行走在皖南的盘山道上，她轻挽着我的手臂，山风携微寒入骨，反如清水洗亮双目。陈静这刚过四十却已熬白鬓边的女儿默然无语，我窥见她眼中堆积着如这山岚般终年不散的深雾。脚下的石阶盘桓攀升，直指云霄，前方那缥缈云深处，黄山静立在料峭四月晨风里，默候迟来的苏醒。

山势未高却已初见峥嵘。转过陡壁的一霎，水声竟从冷硬的石隙中迸出来——泉水汩汩汇聚为小潭，水光清澈见底，石子粒粒皆可细数，清影随微颤的水波浮漾，似深藏着不可说尽的无数故事。陈静驻足良久，凝神望着那浅浅的澄澈，犹如谛听从幽微处流出的某种无声箴言。我默念这流动之水的真意，言语本身并非囚笼牢狱；只需如这水渊默默涵藏，言语自会在静谧中获得深意。

山愈高路愈险，怪石嶙峋狰狞，偏就在悬空裂隙处，生出一两株瘦松来。虬枝劲挺，根须顽强盘入石脉，如把整座绝壁生生缝缀住。我立于一株探身绝谷的苍松前，心头的焦灼如被松针轻轻梳整过一遍。木之逢春非自怜伤，而是以根须默默深掘入土岩之间，只默默向嶙峋里要生存的养分罢了。

暮意暗生时，终达宿处小院。灯影摇曳里与女儿酌饮微醺，她双颊绯红，借着酒力脱口而问：“奔波半世，爸，您这一生到底图的是什么？”我一愣，继而缓缓笑起，皱纹舒展如水纹漾开——似有万千滋味浮沉其间，最终却安然沉淀进这一笑一开颜的从容里。灯火摇曳明暗，荣辱光影曾激烈投在这张脸上，而今唯余一点酒意与平静的笑意，竟似卸尽尘埃后那般清爽，在笑纹里刻写着无声的解悟与宽恕。

夜深人静，山的气息悄然侵枕而来，清凉竟像流淌的溪泉。四野无声沉凝，人仿佛浮在亘古洪荒之上，那一点心头尘埃被荡涤成透明的微光。窗外无垠夜空镶嵌密密的寒星，凝寂地闪耀；恍然间觉得它们穿越漫长时空低语，每一滴星光都是天穹洒落给尘寰的慰藉——那星芒如不灭的微尘，沉落并永恒于时间的河床之上。

翌日登顶观日出的刹那，天空蓦地涌出鱼肚白，继而绛霞铺满了眼前，远处群峰起伏如巨兽黑森森脊背上的起伏，此时竟都像沉睡已久的活物般缓缓苏醒。朝阳染亮第一块山石如同点着了静寂的火种，随即漫延的壮丽火焰席卷万壑千峰，烧沸了人间所有暗沉角落。

晨曦光芒滚热地扑在我们脸上，陈静的眼眶忽而泛起潮湿的光芒。这刹那豁然明白，原来浮世飘渺原不必斤斤计较真假如梦；人世间所有执着过的固着，连同那些如刻于磐石的智慧箴言，终将化入青山，青山亦自生亦自醒于尘世浊浪之上。然而正是这如露如电的生灵之途，却偏偏在时光的长河里浮起了几不可察的永恒微光：原来并非要追索什么不朽，正是那生息须臾的每一瞬须臾本身，便是我们所能亲近与拥揽的微渺永恒。

登高回望，山岚依旧蒸腾，恰似人世永不停息的呼吸吐纳——原来“醒世”的真谛，从来不是山岩独自彻悟于云端，是每一个行走大地的魂魄，在颠簸里，于一片微光中猝然照亮了那本来沉睡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