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析刘琨《重赠卢谌》

张元文（爱莲说）

重 赠 卢 谌[1]

刘 琨

【原诗】

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2]

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3]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4]

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5]

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6]

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雠？[7]

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8]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9]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10]

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11]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12]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13]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14]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15]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16]

【今译】

手中持有悬黎玉璧，本来出自荆山之璞。

想起那太公望姜尚，从前曾是渭滨钓叟。

邓禹多么感动奋发，不远千里投奔刘秀。

白登幸得陈平解围，鸿门脱险全赖留侯。

重耳任用五位贤臣，齐桓封相不计射钩。

如果能使晋齐兴盛，何必问他同党仇敌？

夜半时分抚枕长叹，想与诸位贤士共游。

我已年老力衰久了，为何不能梦见周公？

谁说圣人通达知分，乐天知命不会烦忧？

孔子悲痛捕获麒麟，西苑狩猎孔子泣泪。

功业还来不及建立，夕阳倏忽向西流走。

时光不会把我等待，飘然而去犹如云浮。

红熟果实落在烈风，繁盛花儿凋于寒秋。

狭窄路上华车倾覆，驷马受惊摧折辕木。

何曾料到百炼金刚，化为绕指那样软柔！

【注释】

[1]卢谌，字子谅，范阳（今河北涿县）人，曾为刘琨的主簿，后转从事中郎。两人互有诗歌赠送。这首诗题为“重赠”，说明在此以前已有诗赠卢。据《晋书·刘琨传》记载，这首诗作于被段匹䃅囚禁期间，“自知必死”，痛感功业无成，于是自抒怀抱，隐含对卢谌的勉励，希望他能扶助晋王朝，完成抗敌使命。[2]悬璧：悬黎美玉制成的璧。荆山璆：荆山出的美玉。荆山：在今湖北省南漳县西。楚国卞和曾在此得璞玉，世称和氏璧。璆：玉，这里指和氏璧。[3]惟：思。太公望：指姜太公姜尚。姜尚年老时隐居于渭水之滨，周文王出猎时遇见他，两人谈得十分投机，文王姬昌高兴道：“吾太公望子久矣！”，因号“太公望”。[4]邓生：指东汉邓禹，他从南阳北渡黄河，追到邺城投奔东汉光武帝刘秀。感激：感动奋发。[5]白登：山名，在山西省大同市东。汉高祖刘邦曾在此被匈奴所围困，七日七夜不得脱。后用陈平的奇计，方得脱险。陈平封曲逆侯。鸿门：地名，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东。项羽曾在此宴请刘邦，范增暗使项庄舞剑，意在刺杀刘邦。幸亏留侯张良事先结交项伯，使项伯也起来舞剑将身体遮护刘邦，使项庄不得下手，刘邦才得以脱险。[6]重耳：指晋文公。五贤：指孤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和司空季子。五人辅佐晋文公重耳，终于完成霸业。小白：指齐桓公。相：用作动词。射钩：射钩者，指管仲。管仲初事齐公子纠，公子纠和齐桓公小白争立为君，管仲射中小白的带钓，后来小白即位，不记前仇，任管仲为相，遂成霸业。[7]苟：如果。隆：兴盛。二伯：指晋文公重耳和齐桓公小白。党：相亲的人，同党。此指五贤，他们都是重耳未即位时的旧属。雠：仇敌，仇人。此指管仲，管仲与小白有射钓之雠。[8]数子：数人，指上文提到的吕公望以至管仲等。[9]“吾衰”二句：出自《论语·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10]圣达节：语见《左传·成公十五年》：“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意思是圣人知道安守本分。达节：犹言知分。知命：语见《周易·系辞上》：“乐天知命故不忧。”意谓乐于接受天的法则，就能知道命运演变的必然性，从而坦然地接受，不会忧愁。[11]宣尼：即孔子，汉平帝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西狩：《春秋》记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西，指鲁国之西。狩，冬猎。《公羊传》载孔丘听到获麟的事“反袂拭面，涕沾袍”，叹道：“吾道穷矣。”这两句同指一事。[12]未及：来不及。[13]不我与：不与我，不等我。云浮：云飘。 [14]朱实：红熟的果实。陨：落。繁英：繁花。素秋：秋季。《礼记·月令》：“秋之时，其色尚白。”故曰素秋。[15]华盖：指张着华丽蓬盖的车子。骇驷：惊骇之马。辀：车辕。[16]绕指柔：柔软得能缘指缠绕。

【作者简介】

刘琨（271—318），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无极县）人。少好老庄之学，有大志。与祖逖为友，夜同宿，闻鸡起舞，以保国重任自许。曾攀附权贵贾谧，与潘岳、陆机等同为“二十四友”。历任著作郎、尚书左丞、司徒左长史等职。惠帝时以功封广武侯。晋愍帝时任大将军，都督并、冀、幽三州军事，后为石勒所败。败后投奔幽州刺史段匹䃅，相约共扶晋室，终以嫌隙被段所杀。其诗今存三首，抒写抗敌救国的英雄气概和壮志未酬的悲愤心情，笔调清拔，风格悲壮，在晋诗中独具特色。事迹具《晋书》卷六二本传。有集十卷、别集十三卷，已佚。明人辑有《刘越石集》。

【赏析】

这是刘琨被段匹䃅杀害前在狱中所写的一首绝笔诗。它既是作者大半生抗敌报国坎坷生活的真实写照，又处处寄寓和激励卢谌早树功勋之意，是一首“托意非常，摅畅幽愤”的好诗歌。卢谌是作者的亲戚，也是他的僚属，因先前已有过赠诗，所以题为“重赠”。

　　从总体上看，此诗可分为四个层次。

第一层次为诗开头两句。它兴而兼比，即以悬黎璧起兴，并借以喻指卢谌具有美玉般的才质。“握中”是表示对卢谌的珍爱。一开头便隐隐透露出对他的寄望，且成为一篇主脉。

　　“惟彼太公望”以下十二句，是第二层次。前十句列举了姜尚、邓禹、陈平、张良等历史名臣含辛茹苦辅助国君兴王图霸的历史事实，说明自己要像他们那样尽其臣节，没身报国，兴复晋室；同时也借“远想张、陈，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激谌”为国立功，援救自己，共图伟业。姜尚和邓禹的故事，说明英明的君主都善于用人；陈平和张良的故事，说明明君需要贤臣的辅佐；重耳和小白的故事，强调只要有才能的人辅佐明君就能成就霸业。由此可见，诗人这里列数诸人，用意是极其深婉的。后二句感念这几位贤君良臣，以至于中夜兴叹，想与其共游。——这自然也是对卢谌的暗示和希望。

　　“吾衰久矣夫”以下十句，是第三层次。它由对卢谌的暗示和希望转向述己，字里行间渗透着英雄失路的悲愤情绪。这里连用三个典故，委婉曲折地吐露自己对国事日非、前途未卜命运的眷顾与忧心。同时，诗人也自感华年已逝，精力衰竭，且眼下陷于缧绁，而功业未建，时不我待，流逝如浮云，这不能不让他心中悲伤。这是抒发内心的实感，也是勖勉卢谌应引以为鉴，能及时有为，早建功业。

　　诗最后六句，是第四层次。诗人连用几个比喻，陈说了自己人生屡遭艰险曲折，悲愤之情昭然其中。前四句用比喻说明自己遭逢挫败和艰险，有如繁花、朱实遭受劲秋、烈风的摧残，也像张着华盖的马车在狭路倾倒，车辕给惊马摧折。后二句以“百炼刚”比喻自己过去久经战争考验，是刚强的；“绕指柔”比喻自己而今之柔弱。尽管诗人在前面写下了大义感人的诗句：“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雠？”但是他又痛苦地意识到壮志难酬，无可奈何地唱出最后的悲歌：“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在慷慨激昂的韵调中，透出英雄失路的无限凄凉意绪。

　　全诗寓意双关，以实带虚，以史咏怀，格调悲壮，意绪苍凉。用典贴切，含蓄深曲，充分体现诗人拘系狱中时激愤与痛苦之情，感人至深。故而清人沈德潜说：“越石英雄失路，万绪悲凉，故其诗随笔倾吐，哀音无次，读者乌得于语句间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