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留白</span><span style="font-size:15px;">(小说)</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文/代强(安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病床狭窄坚硬,李建群费力地蜷着腿,像一只被遗落在角落里的旧画轴。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腔深处那团顽固的疼痛,如同细针扎在肺里,又沉又闷。目光无意识飘向邻床,那里围拢着温暖的一家人:头发花白的老伴颤巍巍削着苹果皮,小孙女依偎在母亲怀里,童稚清脆地念着图画书上的句子。暖黄的床头灯光晕开一片柔和的圆圈,笑声细碎而真实,隔着两张床之间那道无形的帘幕,那融融的暖意却像带着温度的风,顽固地吹拂过来,钻进她冰凉的指缝,也渗入她枯竭的心。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砸在雪白的被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渍——这寻常得如同空气的人间烟火,竟成了她生命画卷上无法填补的、刺眼的留白。她下意识攥紧被角,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攥住那些被自己恐惧推开的、本应属于她的柴米油盐、儿孙绕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已经是遥远岁月里的回声了。她曾是武汉歌舞剧院舞台上轻盈的精灵,足尖点过光滑的木地板,旋转时裙摆盛开如雪白的莲。直到一次排练,身体腾空跃起,落下时膝盖处传来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吞噬了她,世界骤然倾斜、模糊。她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半月板碎裂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练功房里显得异常刺耳,如同她舞蹈生命终结的休止符。芭蕾的梦,碎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命运关上一扇门,却意外推开一扇窗。她转投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一头扎进线条与色彩构筑的世界。画笔成了新的舞鞋,画布是无声的舞台。她师从陈逸飞,大师笔下流淌的古典韵致如春雨般浸润她的灵魂。后来,人民大会堂甘肃厅那气势恢宏的壁画创作,更将她磨砺得沉静坚韧,一笔一画,都浸透着汗水与虔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86年,一个闷热的午后,她埋首在《唐明皇》剧组的服装间,几乎被淹没在堆叠如山的绫罗绸缎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正小心翼翼地捻起一枚小巧精致的鎏金花钿,试图将它固定在为武惠妃设计的云锦宫装上。门轴“吱呀”一声轻响,有人走了进来。她下意识抬头,额前几缕汗湿的发丝粘在光洁的皮肤上。逆着门口涌入的光,一个高大身影站在那里,是导演陈家林。他并未言语,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目光掠过她专注的眉眼,落在她手中那枚精巧绝伦的花钿上,又缓缓移向她案头那些摊开的、线条流畅飘逸的手稿图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花钿的位置,差一分,武惠妃那份在深宫里欲说还休的哀艳,就全错了。”李建群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像玉珠落在丝绒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陈家林走近一步,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不只是位置,还有你的眼睛。李建群,”他念出她的名字,仿佛在确认一件早已认定的珍宝,“这角色,你来演。”那语气并非商议,而是某种笃定的发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李建群愕然抬头,撞进他深邃而坦荡的眼眸里。武惠妃那妩媚外表下深藏的悲凉,仿佛瞬间有了具象的依托。从此,她成了幕前幕后不可复制的双栖传奇。她在镜头前,一颦一笑皆成经典;在幕后,她设计的九千余套戏服如史诗般铺陈,重铸了中国古装剧的审美筋骨,飞天奖的荣耀实至名归。灯光下,她身披自己设计的华服,饰演武惠妃,那眼神流转间的妩媚与哀愁,仿佛穿透了千年时空。她与陈家林,在艺术的王国里彼此辉映,成为最默契的星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然而,生活的调色盘并非只有绚烂。第一段婚姻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只有无休止的争吵和令人窒息的琐碎,最终在彼此的疲惫与伤痕中沉没。离婚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上割开一道深长的口子,从此,“婚姻”二字成了她心头一块碰不得的寒冰。当陈家林带着温煦暖意靠近时,她眼底那层薄冰般的戒备和恐惧,他看得分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家林,别在我身上找寻常女子的圆满,”李建群的声音在夜阑人静的灯下显得格外轻飘,她低头整理着《武则天》里徐才人那件素净的宫装,指尖拂过细密的针脚,不敢看他的眼睛,“我这个人…就适合这样,独自描画,独自老去。婚姻的盒子,我关怕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陈家林放下手中卷边的剧本,走到她身后,宽厚的手掌并未落在她肩头,只是拿起案上一支闲置的画笔,轻轻搁进笔洗里,水纹无声漾开。“建群,”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磐石,“我守着你,图的不是那张纸。你在哪里画你的画,我就在哪里守着我的灯。你不必怕。”暖黄的灯光笼着他半边侧脸,那眼神里的包容,厚重得足以承载她所有的惊惶与不信任。那一刻,李建群指尖的颤抖终于缓缓平息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如同水墨般在她心底无声氤氲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此后的二十七年,陈家林成了她生命里最稳固的底色。她为《武则天》呕心沥血,设计着刘晓庆从少女到女皇那惊心动魄的服饰蜕变,陈家林便在她累极伏案的深夜,悄悄为她披上外衣,手边放着一杯温到恰好的清茶。她塑造《康熙王朝》的容妃,将那个深宫红墙中保有尊严与灵魂的女子演绎得淋漓尽致,几乎成了她自己的精神肖像——陈家林在监视器后凝视,眼神专注,带着无声的激赏与疼惜。他们之间没有一纸婚书的契约,却有比契约更深沉的情义。她习惯了他在灯下的剪影,习惯了创作间隙抬头时他递来的温水,习惯了这份无言的懂得。岁月仿佛在这种静水深流的相守中凝固了,她几乎要相信,自己画布上这刻意留白的人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直到某个寻常的秋日午后,她伏案描摹一件旗袍领口的盘扣花样时,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笔尖在纸上拖出一道失控的墨痕。剧烈的咳嗽猛然袭来,她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再摊开时,那抹刺目的猩红如同宣纸上骤然绽开的残梅,带着不祥的艳丽。检查结果冰冷而残酷,晚期肺癌。癌细胞如同阴险的藤蔓,已悄然缠裹了她的肺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最后的日子在医院里流逝。陈家林彻底推掉了所有工作,像一个沉默的影子,日夜守在她床边。曾经握导筒、指挥千军万马的手,如今只为她熟练地按摩浮肿的双腿,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温热的汤水。他俯身时,鬓角新添的白霜刺得她眼睛生疼。窗外梧桐的叶子黄了又落,风卷着枯叶在灰白的天空下打着旋。疼痛日夜啃噬,药物带来的短暂昏沉间隙,她反而异常清醒。邻床那细碎温暖的人声,孩子咯咯的笑,老伴絮叨的叮嘱……每一次飘入耳中,都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打在她心头那块名为“恐惧婚姻”的旧伤疤上。二十七年的岁月,他给了她最深沉的爱与尊重,她却始终固执地守着那份自以为是的“留白”,未曾给他一个名分,也未曾许他一个血脉相连的延续。此刻,那刻意空出的位置,像画幅中央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窟窿,呼呼地透着冷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家林……”又一次剧烈的喘息平复后,她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轻轻碰了碰他布满红血丝的眼角,声音微弱如游丝,“这辈子……我画了很多画……可最该画上的……我却一直……一直不敢落笔……”她望着他,浑浊的泪大颗大颗滚落,砸在他紧握着自己的手背上,烫得惊人,“对不住……让你……守着一幅……没画完的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陈家林紧紧攥住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满是胡茬的脸上,拼命摇头,喉咙里却哽咽得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她的手背。窗外,最后一片枯叶在深秋的风中打了个旋,孤零零地坠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20年7月,梧桐正绿得浓郁。六十三岁的李建群在陈家林寸步不离的守护中,气息渐弱如风中残烛。她最后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床头柜上——那里摊着一本未完成的设计稿,一件尚未完工的素色旗袍手稿,领口处盘扣的线条只勾勒了一半,旁边搁着她用了大半辈子、笔尖已磨得圆润的绘图铅笔。她最终没能说出那句完整的话,眼底那巨大的、名为悔恨的空洞,成了她生命画卷上最后一抹触目惊心的留白,随着呼吸的停止,永远定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两年后一个同样萧瑟的深秋,陈家林安详地坐在家中那张宽大的书桌后,仿佛只是小憩。窗外梧桐叶簌簌飘落。桌上,并排摆放着两样东西:一本摊开的厚重相册,最新一页贴着他和李建群在《康熙王朝》片场最后的合影,她穿着容妃的戏服,眉宇间带着他所熟悉的、沉静的疲惫与温柔;相册旁,静静躺着李建群病榻前未能完成的那张旗袍设计稿——素雅的缎面上,只有领口那枚精致的盘扣被精心地、完整地绘制了出来,线条温婉而柔韧,像一句无声的叹息,也像一种迟来的、倔强的圆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阳光穿过窗棂,斜斜地照在那枚终于画完的盘扣上,光晕温柔。那画稿旁的空白处,似乎还隐约回荡着画笔沙沙的声响,以及那些未曾来得及在岁月里说出口的、寻常而温暖的絮语。</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