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兄弟诗风对比：知堂淡雅VS豫才深沉

苇叶

作者/苇 叶

晨露未晞之际，翻开周作人的《秋草闲吟》，那“独向龟山望松柏，夜乌啼上最高枝”的诗句映入眼帘。龟山松柏，象征着先人的长眠之地，而先生在夜色中的凝望，不带一丝悲戚或呜咽，唯有钟磬余音般的深远空寂。这恰如他在《知堂回想录》中所追求的文辞之淡，宛如江南冬日透过窗扉的暖阳，氤氲和煦中自沁三分清寒。

与此不同，鲁迅的《别诸弟三首》中，“怅然回忆家乡乐，抱瓮何时共养花”之咏，直将莳花弄草的家常向往凝作金石掷地之声。那怀中的陶瓮，盛满了未酬的壮志，似乎连檐前的细雨都化作了震撼人心的惊雷。

细辨两兄弟诗格，周作人的旧体诗更像青花瓷盏上晕染的墨梅，清新自然。如他早年所写“岩鸽翻晚风，池鱼跃清响”，显然受王维诗句启发，却又更侧重于展现自然的天籁之音。即便是表达怀亲悼亡之情，亦只撷取寒枝冷月的客观物象，将深情淡化为宋瓷冰纹般的温净简约，尽显其文笔的平和冲淡与亲切幽默。

相比之下，鲁迅的诗作则透露出孤愤与沉痛。如《自题小像》中的“寄意寒星荃不察”，《无题》里的“惯于长夜过春时”，每一句都似在素绢上刺出刚毅的梅花篆字。他赠予周作人的诗句“文章得失不由天”，直把书生气揉成一缕剑气，纵是寻常忆旧之语，亦裹挟着前门外风雪的回响。

这种差异，究其根源，在于他们不同的生命状态。周作人笔下的岁月，如同定格在青瓷水盂里的浮萍，娴雅而宁静。他在南京水师学堂求学时的闲适生活，观鱼成诗，晚年回忆中的“侉饼蘸醋椒之味”，更是透露出禅宗的平常心，将清贫岁月烹成苦茶回甘。鲁迅则如寒夜更夫，总在诗意中撞响警世木铎，即便是对闲适生活的向往，也透露出深深的疑虑。

若以书法喻之，周作人的诗如董其昌的绢本行书，线条清瘦而章法散淡，流畅如龙井初沏，感时伤世也仅是轻风过竹般的叹息。鲁迅诗则似颜真卿的《祭侄稿》，笔墨间时见飞白枯笔，仿佛时代洪流中刻下的青铜铭文，即便摹写日常，亦挟带金石掷地的铿锵。

然而，尽管风格迥异，二者之间却也有着相通之处。当周作人写下“一死息群生，何处问灵蠢”的玄思，鲁迅正将“灵台无计逃神矢”的孤愤刻入脊椎；当周作人用“潇潇几日雨，开落白芙蓉”记录闲居况味，鲁迅则在青灯黄卷间写下“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警醒。这对文化双璧的诗格，犹如大运河与钱塘潮，一脉静水深流，一脉惊涛裂岸，各自滋养着现代文学的阡陌沃野。

回望二十世纪文坛，周氏兄弟的诗作恰似并峙双峰。周作人将旧体诗词化作水墨纨扇，轻轻摇落六朝小品文的残雪；而鲁迅则将传统诗教锻造成匕首投枪，在宣纸素笺上刻下新文学的界碑。他们的诗句里，隐藏着新文化运动深刻的矛盾与灿烂的共生——当怀旧与启蒙相遇，当澹泊与忧愤交织，汉语的星宇下便亮起永不重合的双子星座。

行文至此，有感于周氏兄弟诗风雅道，谨赋排律一首，以致诚敬：

赞周氏兄弟诗道双璧

天心钟毓秀，聪隽启贤门。

瑶草凝琼露，松篁砌石根。

龟山秋月静，鸿渚夏雷奔。

澹墨匀禅影，孤峰淬剑魂。

星躔分斗域，浩气入芳尊。

双璧辉清汉，风骚泽后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