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品最美唐诗之刘禹锡《和乐天春词》

王🌿兰

蒙曼品最美唐诗之刘禹锡《和乐天春词》

蒙曼品最美唐诗之

刘禹锡《和乐天春词》

我常常想，那一个个幽闭在深宫里的宫娥，最平常也最持久的感觉是什么呢?大概未必是“承恩不在貌”的不平，而是深深的寂寞吧?宫里是无事可做的，理了晨妆，又卸晚妆；喂了八哥，又教鹦鹉。这花朵一般的生命，要怎样才能一点点消磨掉呢?消磨的时候，又有谁知道?

和乐天春词

刘禹锡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刘禹锡号称诗豪。性格潇洒，人生豪迈。本来是少年得志，21岁进士及第，33岁受知于唐顺宗，参与“永贞革新”，打算在政治上大展宏国，没想到顺宗因病被逼下台，刘禹锡他们这些革新派也被贬官重责，从此半生蹭蹬，辗转于各种穷山恶水之间，长达23年。经历这样的磨难，很多人会一蹶不振，但刘禹锡却越挫越勇，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那两首玄都观桃花诗，前一首是“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后一首是“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两首诗前后相隔14年。再加上之前贬官的9年多，用23年的人生书写了大大的三个字“不服气”。这倔强，这傲岸，真是无人能及。但是，不服气得靠本事。什么本事?

刘禹锡和柳宗元合称“刘柳”，和白居易合称“刘白”，又和韦应物、白居易合称“三杰”。可以说，中唐的诗歌，缺少了刘禹锡，就缺少了一些最基本的色彩。刘禹锡的诗到底好在哪里?看这首《和乐天春词》就知道了。

　　先说题目。《和乐天春词》，乐天就是白乐天，也就是白居易。白居易先写了一首《春词》，写的是春天里失意女子的哀愁。刘禹锡跟白居易是好朋友，就和了一首，因此叫《和乐天春词》。但是，这首和诗写得比原诗还好，所以《唐诗三百首》里设选原诗，倒是把这首和诗收录了进来。这首诗为什么好呢?

　　看第一句：“新妆宜面下朱楼”。所谓朱楼就是红楼，是富贵人家女子住的地方，曹雪芹写《红楼梦》，用的也是这个意象。新妆宜面呢?是说这女子调朱弄粉，刚刚打扮好了。而且，她这打扮不是浓妆艳抹，更不是胡乱涂抹，而是恰到好处，锦上添花。一个美女，脂粉轻匀，莲步姗姗，走下小红楼，这景象美不美?当然美。这美女的心情好不好?应该也不错，否则不就无心打扮了吗?这样看来，起首的一句，美女、新妆、朱楼，真是春意十足，让人心生喜悦。

　　那下一句呢?“深锁春光一院愁”。楼下的院子里，也真是春色宜人。虽然作者什么都没有写，但是，“春光一院”这样的说法，已经让我们自动脑补了花团锦簇、燕舞莺歌。遗憾的是，这个院子大门紧闭，满园的春色都被锁了起来，这样盎然的春意却无人欣赏。刚刚走下楼来的女主人一定也会触景生情吧?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既然新妆宜面，自然希望有人看到，有人赞叹，有人喜爱，可是庭院深深，能看见她的只有花，能看见花的只有她，青春寂寞，韶光虚度，生命没有了着落，美丽也没有了意义，此情此景，让本来兴致勃勃的美人转喜为愁了，这就是“深锁春光一院愁”。两句话，一喜一悲，而且是从喜到悲，美人的形象已经很有张力了，那接下来呢?

　　下一句：“行到中庭数花朵”。美人本来就是因为楼上寂寞，才要下散心解闷，领略春光，可是没想到，举杯消愁愁更愁，这满园的春光非但未能帮她排遣寂寞，反倒惹起了她更深的感慨，让她更加愁绪满怀了。怎么办呢?回到楼上去?刚才不就是忍受不了楼上的寂寞才下来的吗?继续在楼下徘徊?触景生情，岂不更加烦恼。百无聊赖之际，这美人随手拨弄起了身旁的花朵。这动作是有心的吗?当然未必有心，可能只是打发时间。但你说她是无心吗?又不全是无心。为什么?因为所谓数花朵，就是看看花朵还剩下多少，引申开来，也就是看看自己的青春还剩下多少，一朵朵地数过去，大概就相当于一年年地算下来，一片惜春伤春之心，一段自恋自怜之意，两相交织，真有点儿黛玉葬花的情调了吧。然后呢?

　　然后真是神来一笔：“蜻蜓飞上玉搔头”。所谓玉搔头，就是玉簪。蜻蜓为什么要飞上玉搔头?第一，因为静。春光寂寞，美人伫立，蜻蜓无人打扰，才会放心落下；第二，因为美。人面桃花相映红，一片花光衣影中，连蜻蜓都分不出来哪个是花，哪个是人，才会落在人的头上。可是，也正是因为蜻蜓这一落，一段大寂寞就出来了，这么美的花、这么美的人，连无知的蜻蜓都会被吸引，怎么人反倒不去陪伴、不知怜惜?蜻蜓有情，正反衬出人的无情，这不正是女主人公真正的愁闷所在吗?

　　说到这里，还要讲讲玉搔头的典故。玉簪为什么会叫玉搔头呢?这里有一段故事。根据《西京杂记》记载：“武帝过李夫人，就取玉簪搔头。自此后宫人搔头皆用玉，玉价倍贵焉。”所谓李夫人，就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那位美女。汉武帝虽然后宫佳丽众多，但是最宠爱李夫人，常常到她那里去。有一次，汉武帝在李夫人那里忽然觉得头痒，就随手拔下李夫人的玉簪，搔起痒来。当然，玉簪一拔下，李夫人一头秀发霎时如乌云散乱，更助春情。这样一来，宫里的妃嫔自以为发现了得宠的秘方，纷纷效仿，都去打造玉簪，一时间，连京城的玉价都给炒了起来，涨了一倍的价钱。从此之后，玉簪也就有了玉搔头的别名。

　　这样说来，刘禹锡为什么不写蜻蜓落在别的地方，偏偏要写蜻蜓飞上玉搔头啊?因为玉搔头代表着宠幸，代表着恩爱，可是呢，诗中的女子恰恰无人爱怜，只有“蜻蜓飞上玉搔头”。用这么一句诗作结，整首诗显得那么婉转含蓄，而又回味无穷。这里没有争宠的不平，甚至也没有得宠的盼望，只是那么寂寞地美丽着，让蜻蜓飞上玉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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