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栖居于思</p><p class="ql-block"> 刘继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类生活的核心是思考”,维特根斯坦一言既出,竟似一句平白的废话。谁不知晓思考之重?然而细究世人所言之“思考”,大多不过是些浮泛的念头于脑际游荡一番,便自诩拥有了思想。实则思考之为物,乃是人类栖居于世的根本方式——它并非殿堂中专有,而是潜入市井烟火,渗入凡尘百态。</p><p class="ql-block"> 思考从来不是悬浮在真空中的幽灵,它必得附丽于物质,在感官的土壤里生根。市集上老妪盘算着几块钱的出入,手指在油腻围裙上无意识地划动数字,泥土与钱币之间,一种逻辑同样在悄然运转;学生笔尖在试卷上的犹疑停顿,那瞬间的滞涩,正是思想在纸墨间摸索的印痕。维特根斯坦后期转向日常语言,正是悟到思想蜗居在我们的言语行为里,如同蜗牛住在壳中。思想从未轻飘,它必在人间烟火里踏出深深的足迹。</p><p class="ql-block"> 思考亦有其孤独的尊严,然而这孤独并非隔绝。农人仰面观云,静默中判断收割时机;诗人推敲一字,终夜辗转反侧——那悬置、试探、确认的节奏,是思想在深谷中行走的足音。维特根斯坦将哲学比作治疗,因其能调理精神的呼吸,复归自然的节律。这孤寂如同深夜独对一盏灯火,灯火明灭间,反而万物悄然迫近,一种更深的亲昵在沉默中滋长。</p><p class="ql-block"> 思想最玄妙处,在于它那自我审视的禀赋——思考竟能反过来思考思考本身。这种自反性,使人类不至于全然沦为环境的囚徒。维特根斯坦那些看似缠绕的哲学命题,恰是思想竭力跃出自身投影的尝试,其努力本身已是光芒。思想因此具有了改变思考者自身的魔力:长期凝视正义者,眼神终会沉淀出清澈;沉迷数学之美者,行走亦会暗含几何的韵律。思想从不停留于颅腔之内,它渗入血脉,重塑我们存在的姿态。</p><p class="ql-block"> 思考甚至能重新铸造平凡事物的意义。同一片田园,在农人眼中是收成的允诺,在画家心中是色彩的奏鸣,在生态学家那里则是能量流动的密网。维特根斯坦早期追求语言的精确牢笼,后期却承认意义在于活的运用——此一转变,不啻为思想多元可能的盛大释放。世界因思想的折射而呈现出万千可能的面貌。</p><p class="ql-block"> 维氏主张哲学应“让一切如其所是”,此言深意,正是洞悉了思考与存在那河与河床般的依存:思想需生活的约束才不致泛滥无归,生活需思想的润泽才免于枯涸。一个完全停止思考的人,虽生犹死;而全然脱离生活的思考,则如无根浮萍。</p><p class="ql-block"> 思考终究指向未来,即便最深的怀旧,也蕴着对前方可能性的无声期待。维特根斯坦说“世界的意义必定在世界之外”,或许正暗示着思想永远朝向那尚未言说之域——其最高形式,甚至是对思考本身的清醒怀疑。</p><p class="ql-block"> 人类因思考而成为人,思考又使我们不断超越那被给定的人性。思想的神圣链条奇妙如斯——一个逝去经年的人,仍能通过文字点燃后世陌生心灵的火焰。此即思考最深邃的魔法:它让孤独的个体在时空长河中相遇,使有限生命得以触摸无限。</p><p class="ql-block"> 从庙堂之上的玄思到民间朴素的祈愿,思考以千万种形态编织人类存在的意义之网。维特根斯坦诚然道破,我们确然生活在自己的思想中——如鱼游于水,既不见水,又片刻不可离水。</p><p class="ql-block"> 思考吧,再认真一点,再深入一点。因除此之外,我们别无真正栖居之地——唯思想的微光,能照见栖居的轮廓与深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