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登由的命运

查福春

　　程湾小学是一座偏僻的山村学校，但在七八十年代学生可不少。七九年的毕业班有三十多人，其中有八位同学考上了乡里的重点初中，另外的就只能在村里的初中就读了。能去重点初中的自然很高兴，特别是家属感到脸上有光。

但有一家人除外，那就是名列第一的曹登由家。他的父母找到班主任曾老师，要求让儿子登由就近在村里读初中。曾老师很诧异，别人没考上的，都想办法托关系，怎么你们还不去了呢？

曹父说，他们夫妻年纪都大了，只有一子，离得近每天能帮忙干些活，周末还能帮家里多砍柴。曾老师对曹父的说法给予了严厉的驳斥，说他们这样会毁了孩子的前程，乡中学师资力量更强，更有希望考上重点高中，才有读大学的希望。登由本人也强烈要求去乡中学读，他对父亲表示，自己周末在家砍柴，周一早晨去学校。那可是有十公里的山路啊，但在当年凌晨赶路去乡中学的并不少，都是为了帮家里干活。

登由在乡中学很刻苦，一个月后的小考，在两个班级里排名第二。可没想到，父亲以死相逼，要他转回村里，而母亲连日卧床，也希望儿子在身边。登由无奈，只好回到了村里。

曾老师得知后火冒三丈，跑到曹家兴师问罪。曹父显然知道自己理亏，他拉着曾老师坐下，几袋烟后缓缓开口，说起了百十年前的两段旧事。

曹父往上四代，即他的高祖父利端当年很会读书，家里也殷实，在远近闻名的叶老先生门下念私塾，县试屡列前茅，阖家对他更寄予厚望。二十余岁赴广信府应考，一举得中，名列郡庠生。放到现在，估计也就一个教师的铁饭碗吧，但在那年代实在很荣耀。几百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出了一个吃公家饭的，怎能不欣喜若狂？于是杀猪宰羊，采购山珍，端上美酒，大摆宴席，宴请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利端挨桌敬酒，儒雅有礼，受到满场称赞。其父愈加兴奋，与宾客交杯换盏喝得酩酊大醉。

未曾想乐极生悲，盛宴过后第三天，利端在过一道小溪时，竟淹死在不足一尺深的水里，人已丧命，其后背尚未湿。其状惨烈，又透露着几分诡异。遭此大难，一家人的悲痛可想而知。

又数十年，两世之后，已至清末，到了登由的曾叔祖学佑，他也是天姿聪颖，勤学不怠。县试夺魁之后，未几年恩科拔贡。捷报传来，震惊乡里，前来恭贺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地方名流。但曹家有了几十年前的教训，无论族人如何劝说，都不肯举办贺宴，只是家人小聚，以当慰勉。郡守发聘，学佑择日赴任，却于前夜暴亡，并无丝毫征兆。大鹏正待高飞，飓风折其翼，惊雷毁其躯，家族振兴的愿想再遭破灭，悲哉。

经此两场灾殁之后，曹家请名士占卜，测得其家运与科运相背，不宜科考。至此家中立下规矩，后世子孙读书只求自用，绝不博取功名。所以，曹父只想让儿子学到够用的学问，绝不希望他考上大学什么的，他甚至不想让儿子念初中。

曹父说的确属事实，曾老师也略有耳闻。曹家祠堂那一排彰显读书荣耀的旗杆之中，曹登由这一支就有两座，一直立到了解放后。但曾老师显然不迷信，只是他的劝说怎么也无法打动曹父，只能作罢。他私下与登由交谈，让他好好读，等他考上了重点高中，一定会劝说其父答应让他去读，实在不行，请大队干部甚至公社干部出面。

　　曹登由的父母确实很年老，都比儿子大了近五十岁。曹母从未足二十岁开始，先后诞下十六胎，却只养活了登由和其姐两个，实在匪夷所思。曾老师与他们家是邻居，小时候就多次看到曹家求佛问道为昏迷的孩儿驱邪。黄昏的时候，曹父沿着梯子爬上屋檐，一边用桃枝洒水，一边用低层的声音朝夜空喊着：孩子，回来吧，孩子，回来吧……但几个孩子都最终夭亡。曾老师觉得，吉由之母应该带有病体，才导致生出的孩子几乎个个带病。所幸还有两个，吉由是健康的，而其姐已经出嫁。

因为忙于农活，且需要长期照料母亲，吉由的成绩不断下降，直至全班下游。但在中考前夕，吉由勤奋了一阵，还是以班级中上的成绩考上了乡农中。只是这回，曾老师真的没办法去劝说，分田到户，吉由的父母几乎都散失了劳动能力，农中，不上也罢。曾老师惋惜地说，吉由只要正常去乡里读初中，考上县中是十拿九稳的，而比他成绩差不少的，进县中后都考上了大学。

　　曹吉由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他以文质彬彬的体态，干着最繁重的农活。头几年，他真的不像一个农民。甚至于他有一次因盗伐林木被外省守林员抓获，人家见他一副斯文样子，都格外开恩未予处罚。每当他汗流浃背地回到家门，老迈的母亲就会拿着毛巾，为儿擦汗。曹父也只能从事轻微的体力劳动，比如在家附近弄弄菜园子。地方人都对曹吉祥很同情，却无能为力。再后来打工潮兴起，这本是赚钱兴家的好机会，曹吉由也因为父母的羁拌不能出门。时至今日，他家几年叠一层盖起的砖房依旧是毛坯。几十年辛苦劳作，登由依旧身板挺直。

先后送走了年迈的父母，登由三十出头时妻子离世，二十余年独自带着儿女生活至今未能再娶。最疼爱他的人，阻碍了他一生所有的机遇，这或许就是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