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 故乡麦浪千重

刘晓农

麦收时节，我又想起家乡丘陵坡地上那一垅垅一片片的小麦。

我的家乡在赣西农村，种水稻，吃大米，是由来已久的农耕传统，所谓“江南丰收有稻米”。可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家家户户都在旱地园土种起了小麦。小麦跟红薯一样成了补充口粮缓解饥荒的重要作物。

每年秋分前后，刚刚收完红薯的旱地迎来了小麦播种模式。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在自留地里整地、打穴、撒种、浇粪、覆土。然后把麦粒的孕育蜕变交给厚实的黄土，交给漫长的冬季。

在凛冽的寒冬腊月里，沉睡的麦粒没有辜负泥土的殷殷呵护，也难耐时光的温柔催促，终于在某一个清晨，齐刷刷地探出嫩绿的尖芽，在刺骨的寒风中倔强地舒展身姿，绽放出生命最初的光泽。这时，一场期盼已久的瑞雪悄然降临，轻盈的雪花为麦地覆上一层松软的银被，将稚嫩的麦苗温柔地拥入怀中。

时光悄然流转，春天踮着脚尖轻盈而至。暖阳倾洒，麦苗如被唤醒的精灵，挣脱束缚般向上疯长。春风掠过丘陵坡地，麦苗绿浪层层翻涌。谷雨过后，小麦迈入灌浆期，新生的麦粒在阳光雨露的滋养下，一天天地鼓胀、饱满。立夏当日，麦地里热闹起来。一群群男孩女孩结伴而来，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揣着鸡蛋。他们笑着、闹着，钻进齐人高的麦丛中，寻觅一处隐秘角落，满怀欣喜地享用这枚承载着美好寓意的鸡蛋 ，清脆的笑声与麦浪的沙沙声交织，为麦田增添了几分灵动与生机。

初夏的阳光裹着温热的风，将丘陵坡地上的麦穗染成流动的金浪。这是属于放牛娃的黄金时节———我们驱赶着牛群走向远处的草坡，看它们悠闲地甩着尾巴，在新绿的草丛里咀嚼出细碎的声响。

趁着牛儿低头啃草的间隙，小伙伴们便忙活开来：有人捡拾枯枝，有人折下饱满的麦穗。当篝火噼啪燃起，带着麦芒的穗子被架在火苗上方，金黄的麦穗渐渐泛起焦糖色。待热气蒸腾的香气裹着草木烟味散开，我们迫不及待地捧起滚烫的麦穗，掌心快速揉搓，鼓起腮帮子轻轻一吹，细密的麦壳便簌簌飘落，只剩下一把油亮喷香的麦粒。那是独属于童年的美味，带着阳光的温度与土地的馈赠，在齿间迸发出最纯粹的香甜。

麦收的日子到了，骄阳像把烧红了的烙铁悬在头上。父母弯腰如弓挥动着镰刀，随着麦秆断裂的脆响，麦秆被一片片放倒。我把小麦归成一堆堆，麦芒戳得我手臂生疼，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流进我的衣领。

放眼望去，无边的麦地里晃动着收麦人的影子，草帽和镰刀在日光下明灭。当正午的日头把影子压成墨点，邻家已挑着麦担陆续离去，父母仍埋首在齐胸的麦浪中。我嘟囔着抹了把汗，母亲似有所感，示意父亲去捆麦。父亲从禾枪上取下棕绳，熟练地将小麦捆扎成挑。我挑起其中最轻的一担，感觉还是沉甸甸的，脚步总追不上父母稳健的背影。

脱粒的工序更是一场灰雾弥漫的苦战。堂屋里放着杂子（木头框架里有竹片栅栏），双手握紧麦束狠狠摔打，麦穗和杂子撞击之下，麦粒四溅，麦糠弥漫，母亲头巾上衣服上蒙上了一层麦糠。待暮色爬上天际，望着箩筐里沉甸甸的麦粒泛着琥珀光泽，才真正读懂了"粒粒皆辛苦"的分量———那是浸透汗水的光阴，在烈日与麦芒间酿成的生活真谛。

一箩筐麦子拿到镇上粮站，能换回一担稻谷或一袋面粉。那年大队从吉安运回一台磨面机，把碾米机上的皮带拆下来，装到另一侧的磨面机上，随着柴油机轰鸣，雪白的面粉簌簌地落进面袋，让人感叹机械的魅力。可那时家乡人没把面食当主食的习惯，也不擅长做花样面食，平日里连包子、馒头都难得见到，最常吃的就是水煮面团。

麦子曾在青黄不接的艰难时节，成为家家户户的“救命粮”，帮人们熬过饥荒的日子。直到八十年代，家庭联产责任制全面推行，杂交水稻广泛种植，水稻产量翻了番。自那以后，家乡的丘陵坡地上，再也不见那金黄的麦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