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童年时,冬夜油灯如豆,我在炕上写字,娘在炕上缝补衣裳;灯影昏黄里,针线穿过布料的微响,如絮絮低语,填满了我懵懂的心房。及至年岁渐长,负笈远行,每逢归家,夜夜总沉入炕头熏暖的酣眠;次晨惺忪睁眼,身旁的被褥早已叠放齐整,娘忙碌的身影早已悄然隐入了院中的晨光。</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辗转于军旅与仕途,终于落地生根,有了自己的厅堂与檐瓦。娘来看我,我一时疏忽竟未备下床炕,只安置了一张床。我笑着解释,说床不如炕舒服。娘亦含笑:“床也挺好,挺好的。”——她口中温软,可我却听得出那温软底下未曾点破的谅解;这谅解是无声的溪流,将我心中那点愧疚,轻轻漂洗了去。</p><p class="ql-block"> 父亲驾鹤西去,娘身体尚健朗。她纵有万般不舍,却未曾在我们面前落下一滴眼泪,只是默默接过了侍奉祖父的重担。直到祖父也撒手人寰,娘依旧劳作不息,又帮着带我的侄子带她的重孙子。眼见母亲康健如昔,我便心安理得地专注于自己的事业前程——那时我竟懵然不觉,时光的刻刀,正无声无息雕凿着娘的生命基石。</p> <p class="ql-block"> 突然有一日,娘突发脑溢血,从此再不能自理。两年后,承蒙兄嫂体恤,我将娘接来家中。这一回,我已特意备下了电暖床炕。那一年全国爆发疫情,已上大学儿子在家上网课,他和我一起践行着反哺之爱。那一年,因娘在侧,斗室之内竟弥漫着人间难寻的圆满馨香。</p><p class="ql-block"> 这竟是我与娘相伴最长的一段光阴。每个夜晚,无论多晚,我总要凑近去听娘熟睡中的呼吸。每当倦极之时,我便轻卧在娘的身旁;夜里朦胧中,经常感到娘又为我掖被,抚摩我的额发——那指端暖意流淌,分明是儿时熟悉的疼爱,如清泉般浸透我心。</p><p class="ql-block"> 一年倏忽而过。年前弟弟与侄子来接娘回去。那日娘起得格外早,将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单也抚得平平展展。我笑着宽慰道:“不必如此,过些时日,至少再过两年,您还要回到这炕上睡的。”娘闻言只笑了笑,不再言语,沉默中似有千言万语悬而未落。</p><p class="ql-block"> 娘后来在四弟家和嫂子家各住了一年。每年岁末,我携妻带子归乡,四世同堂,共叙天伦。娘最后的日子与二哥一家同住,二嫂厨艺好,我回去探望时,见娘气色尚可,只是阿尔茨海默症愈发深重了——初见我时茫然不识,临别之际却忽又清醒如昨,殷殷叮嘱我路上小心,又嘱咐要我善待妻儿。</p> <p class="ql-block"> 陕北的冬天,寒风如刀。一个雪片翻飞的早晨,二哥请娘吃饭,唤了几声不见回应,急急拨通了我和其他门外亲人们的电话。待我与妻子顶风冒雪奔至家中,娘已静静去了。我握住娘冰凉的手,指下再无半分搏动—宛如在炕上沉沉熟睡,只是这长眠之中,再听不到那曾伴我安眠的悠长呼吸了。</p><p class="ql-block"> 自那之后,无论回到陕北的老屋,还是西安的寓所,每至夜深人静,我总喜欢独自躺到娘睡过的床炕上。身下余温早已消散,可人躺下去,却依然能触到一种更深的暖意——那是娘无形的抚爱,一种不会断绝的鼓励。梦里有时竟与娘相视而笑;醒来时,便带着这份无声的满足,投身于新一日的人间烟火里。</p><p class="ql-block"> 空炕寂寥,却竟成为灵魂最深的巢穴;温暖虽无形,却在寒夜中护持着人世的孤征。原来生命至寒处,总有一团永不熄灭的母性火焰在血脉深处燃烧——那正是我们行经荒芜时,所能倚仗的、唯一不惧风雪的故乡。</p><p class="ql-block"> 于2025年6月12日修改</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