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棚记事:一位打工者的青春札记（第二卷）潮湿的流年（第11-12章）

冬风无痕

铁棚记事:一位打工者的青春札记（第一卷）初入江湖（第9-10章）

第十一章 塑料管子与青春

岭南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豆大的雨点砸在铁棚上，发出密不透风的“咚咚”声，像无数把钝锤在敲打倒扣的铁锅，震得人胸腔发麻。杜康蹲在烤箱前，湿热的空气裹着二甲苯的辛辣，混着雨水渗进铁棚的腥气，凝成可见的白雾，贴在他汗湿的脖颈上，像条无形的蛇。烤箱里的200毫升塑料管泛着冷光，管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他额角滴落的汗珠。

邹雄站在车间门口，雨靴沾满泥浆，裤腿卷到膝盖，露出被蚊子咬烂的小腿，结痂的红包连成暗红的地图，新咬的包还渗着组织液：“温度调成八十，别烤化了。”他的白背心前襟糊着块胶渍，在雨帘中泛着诡异的荧光，腰间钥匙串晃了晃，铜钥匙被雨水浇得发亮，像串晒干的红辣椒，又像某种警示的标记。

“知道。”杜康的手指在烤箱旋钮上打滑，锈迹斑斑的刻度早已模糊，他凭记忆拧到中间位置，金属旋钮的温度灼人，像块烧红的烙铁。窗外的香蕉叶被风吹得狂舞，叶脉间漏下的雨珠砸在铁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与烤箱内塑料管的“滋滋”声形成诡异的二重奏。他数着手里的塑料管，三百二十根，每根都要先用二甲苯把里面的胶水泡软，再用铁线挑出泡软的胶块——那胶块呈暗黄色，质地坚硬，像极了邹雄缺角的金牙。

铁线穿过管口时，凝固的胶块卡在螺纹里，他不得不屏住呼吸用力捅，铁锈混着溶剂的气味钻进鼻腔，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想起姐姐昨晚的话：“邹师傅老婆来信了，儿子考了倒数，他心里烦。”杜康盯着邹雄被雨水打湿的背影，突然觉得他的肩膀像块压弯的铁皮，只是这铁皮下面，藏着的不是脆弱，而是经年累月的尖刺。

配胶间的门关得严丝合缝，门缝里渗出搅拌机的轰鸣，像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每声嘶吼都带着金属的震颤。阿伟的声音从里面漏出来，带着被机器磨碎的沙哑：“倒慢些！没长眼睛？”那是邹雄的口头禅，此刻却从阿伟嘴里蹦出，像种扭曲的模仿。

午后，邹雄夹着送货单去办公室，雨靴在地面踩出“啪嗒啪嗒”的水声，裤腿上的泥点甩在墙上，像幅抽象画。杜康趁机凑近配胶间，推开门缝时，一股热浪裹着树脂的酸味扑面而来，阿伟站在搅拌机前，T恤后背浸出深色的汗渍，像张不规则的地图。桌上摊着半张烟盒纸，铅笔字被汗水洇开，“红胶配方：树脂20kg，固化剂3%”的“3”字尾巴拖得老长，像个即将溺水的人伸出的手指。

“别看，他知道了要撕我皮。”阿伟慌忙用油腻的抹布盖住纸页，动作快得像被烫到，抹布边缘沾着凝固的胶块，像块剥落的皮肤。

“就这么简单？”杜康盯着搅拌机内壁残留的胶液，呈暗红的琥珀色，里面嵌着几根阿伟的头发。

“简单？”阿伟冷笑时露出后槽牙的缺口，那是去年搬原料时被铁架磕的，“上个月他多放了固化剂，整锅胶都废了，扣了我两百块——说是我的错，可配方纸是他亲手给的！”走廊传来邹雄的咳嗽声，阿伟立刻把烟盒纸揉成球，扔进垃圾桶时，纸团撞上啤酒罐，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某扇门永远合上的声音。

暴雨在午后渐缓，铁棚檐下挂着串串雨珠，像极了车间里悬挂的塑料管，同样透明，同样被某种力量固定在原地。杜康摸出裤兜里的半块硬面包，阿伟今早塞给他的，表面沾着细小的木屑，不知是来自铁架还是邹雄的筷子。远处的荔枝林在雨雾中朦胧成灰绿色，叶片上的水珠沉甸甸地坠下，砸在铁棚上，像极了邹雄砸在桌上的罚款单，每一下都让人心惊。

阿伟突然从配胶间出来，手里攥着沾胶的手套，指尖还在发抖：“你闻见没？雨停了，二甲苯的味更浓了。”那气味像团无形的雾，裹住他们的喉咙，裹住铁棚里的每一寸空间，比暴雨更让人窒息。杜康望着烤箱里的塑料管，它们在湿热的空气中微微变形，像极了邹雄骂骂咧咧时扭曲的脸，也像极了他们被生活揉皱的青春。

第十二章 小黄夫妻的烟火气

傍晚六点，夕阳把铁棚染成暖橙色，小黄骑着二八杠自行车晃进院子，车链条“咯吱咯吱”响，后架的妻子紧紧攥着他的腰，花围裙角扫过路边的野草。车筐里的铝锅用蓝布盖着，缝隙里漏出辣椒炒肉的香气，混着豆瓣的发酵味和猪油的焦香，在闷热的空气里勾人馋虫。

“杜哥，尝尝我老婆炒的回锅肉！”他的河南口音带着笑意，露出缺了颗牙的牙龈，那是去年修机器时被扳手磕的。

他媳妇圆脸被煤气熏得泛红，刘海贴在额头上，花围裙上沾着星点油斑，像撒了把碎金：“听说你们重庆人也吃辣？”她掀开锅盖，肉片在油亮的汤汁里翻滚，青椒段吸饱了油脂，泛着诱人的光泽。杜康刚要伸手接，指尖已经触到铝锅的温热，却听见楼梯口传来皮鞋声。

邹雄白背心前襟沾着午饭的酱油渍，像幅抽象的地图，腰间钥匙串随着下楼的动作撞击大腿，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宿舍里不准开小灶，消防查了要罚款！”他的目光扫过铝锅，在小黄媳妇的胸脯上停留半秒，嘴角扯出冷笑，金牙在暮色中泛着青灰。

“就一顿饭，邹师傅通融通融。”小黄赔着笑，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根烟递过去，手指在烟盒上留下汗湿的印子。邹雄没接，皮鞋尖碾过地上的烟头，火星子溅在小黄媳妇的围裙上，“滋”的一声烫出个焦黑的小洞，像枚小小的勋章：“油不要钱？电费不要钱？当这是你们老家猪圈？”他转身时，白背心下摆扫过铝锅，汤汁晃了晃，差点泼出来。

夜里，厨房灯泡昏黄如豆，腊肠的香气从电饭煲缝里钻出来，混着劣质大米的霉味，在闷热的空间里凝成一团。杜康掀开锅盖，半根腊肠横在米饭上，油星子渗进米里，染出几道琥珀色的痕——那是姐姐上周送来的，当时邹雄说“放我这保管”。邹雄倚在门框上，碗里堆着大块肥肉，筷子却像长了眼睛，精准地挑出瘦肉，放进嘴里时，金牙咬得肥肉“滋滋”冒油：“你姐带来的，一起吃。”

杜康盯着他油光发亮的嘴唇，想起白天他碾灭烟头的模样，突然觉得这腊肠的咸香里，混着某种令人作呕的味道。他刚要盛饭，小黄媳妇端着洗衣盆路过，盆里的肥皂水晃出泡沫，在灯光下泛着彩虹色：“杜哥，你那床板我帮你垫了块木板，昨晚听你翻身响。”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围裙上的破洞在夜风里微微颤动，像只想要展翅的蝶。

话音未落，邹雄的房门“咣当”摔上，震得墙上的石灰扑簌簌掉进淘米盆，水面漾起细小的涟漪。小黄媳妇浑身一抖，盆里的肥皂水溅在脚踝，她慌忙用袖子擦了擦，低头看了眼围裙上的洞，又看了看杜康碗里的腊肠，突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无奈，也有某种说不出的坚韧。

小黄媳妇缩在工厂旁的“黑网吧”里，鼻尖萦绕着劣质咖啡味，键盘缝隙里嵌着烟灰和胶渍。她把女儿的照片设成屏保，用两根手指敲着键盘，屏幕上的拼音输入法跳出血红色错误——“女儿”打成了“女而”。

“周姐，该交班了。”网管敲着柜台，目光扫过她磨破的围裙带子。她慌忙点开Word文档，扉页写着“供女儿上大学”，字体大小不一，像车间里参差不齐的胶线。远处铁棚方向传来邹雄的骂声，她下意识合上电脑，却被突然推门而入的邹雄撞个正着。

“上班时间偷跑出来浪！”邹雄的皮鞋尖踢向主机，机箱发出“咔嗒”异响，“以为学打字就能当白领？”

她攥着鼠标后退，围裙带子扫过邹雄的钥匙串：“我就想给女儿发邮件……”邹雄的手按在电源键上，屏幕蓝光映出他缺角的金牙：“再让我看见，你老公明天就去扫厕所！”

等他摔门而去，她重新插上电源，文档里的“妈妈爱你”五个字歪歪扭扭，却比车间的机械臂更有温度。荔枝花从窗口飘进来，落在键盘缝隙，她小心拂去，想起女儿在电话里说“妈妈的邮件像谜语”，嘴角扯出苦涩的笑，指尖却在回车键上按出个小坑，像埋下颗种子。

夜晚，杜康摸了摸床板下的木板，边缘被磨得光滑，不知是从哪个废弃的包装箱拆下来的。窗外的荔枝树在夜风里沙沙作响，远处的大排档传来划拳声，混着邹雄房间里电视的嘈杂，像极了白天车间里的机器轰鸣，只是多了丝人间烟火气。他咬了口米饭，腊肠的咸香混着木屑味，在舌尖散开——那是小黄媳妇藏在木板里的温情，也是他们在铁棚下，唯一能互相给予的柔软。

铁棚记事:一位打工者的青春札记 （第二卷）潮湿的流年（第13-14章）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