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户伤心生野烟

彭佑明

万户伤心生野烟

万户伤心生野烟，

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落叶空宫里，

凝碧池头奏管弦。

（王维《凝碧池》)

公元755年，突然爆发的安史之乱改变了唐朝许多人的命运，其中就包括了当时最为著名的诗人王维。

王维年方弱冠便进士及第，高中状元，从此在仕途上一路凯歌高唱，他的人生本该顺风顺水，可是命运总会有一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安禄山造反后，唐玄宗趁着天还未亮仓皇出逃，很多王公贵族都没有来得及跟上皇帝逃难的车驾，甚至连皇帝到哪儿去了，他们都一无所知。被皇帝抛下的臣子、百姓们，开始在兵荒马乱中寻求各自的生路，王维就是其中一个。

王维也想和大家一样逃到相对安全一点的地方去，或者追上玄宗的车队。偏偏事与愿违，他在混乱中被叛军俘获，带到了叛军首领安禄山面前。

"你就是王维？"安禄山斜着眼睛看着这个虽已年过半百，却依然玉树临风、气度雍容的大诗人﹣﹣即便是身为胡人的安禄山，因与唐朝交往密切，对唐朝文化烂熟于胸，对王维的鼎鼎大名也是如雷贯耳。

"正是。"王维头也不低，从容回答。

"听说你琵琶弹得超好啊！"安禄山又说。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王维又是一句不软不硬的回答。琵琶是胡人最爱的乐器，安禄山虽是唐朝的叛徒，却也不乏爱才之心。王维不仅人长得帅，属于资深帅哥，而且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这样有文化的人如果能搜罗到自己麾下，那该是多有头有脸的事儿呢！

想到此处，安禄山的语气变得缓和起来："久仰你诗、画兼擅，如今一见之下，果然名不虚传。我可以饶你一条性命，但前提是你必须忘记前朝，为我朝尽职尽责。"

"在下无德无能，无才无学，恐怕不能担当大任，还请收回成命。"王维又是不卑不亢地回答。

安禄山哈哈一笑，甩下一句："那可由不得你！"说罢起身就走。

就这样，王维被硬塞了一个官职，成了安禄山伪朝廷的一名官员。但王维不愿变节，又不能和简单粗暴的安禄山硬碰硬地对着干，于是他采取了不合作态度，他的不冷不热和安禄山的殷勤笼络形成了鲜明对照。甚至为了消除安禄山的疑心，他开始吞服哑药，让清亮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本来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很快变得苍老憔悴，满脸病容。安禄山见到他这副样子，渐渐地也对他失去了兴趣，把他往洛阳的普施寺一关，囚禁了起来。

安禄山虽然此时还没有完全夺得唐朝天下，但毕竟是没多少文化的胡人，骤然连获大胜，打得唐军毫无招架之力，不免飘飘然起来，占据洛阳后，更是终日大宴小宴不断，纵情声色。有一次，安禄山又在洛阳有名的风景区凝碧池大摆筵席，还让梨园弟子演奏欢快的音乐助兴。那些梨园弟子当年都是经过唐玄宗亲自训练的音乐名家，对唐玄宗有着深厚的感情，如今，他们被逼着为安禄山奏乐，心里难过万分，有一位乐手甚至失声痛哭起来。安禄山一见，这家伙居然还念念不忘唐朝，太扫兴了！一声令下，把乐手推出去斩了。

杀完人，安禄山若无其事地继续饮酒笑乐，其余的乐工只能压抑着内心的剧痛，勉强奏起胡人爱听的音乐。王维听说了此事后，不顾自己朝不保夕的处境，愤然写下了一首《凝碧池》，来宣泄内心的痛苦和对安禄山的仇恨：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泡头卖营弦。

诗中说：安史之乱爆发之后，千家万户的唐朝百姓辗转于硝烟弥漫战火中，不仅受到生命的威胁，内心更是被伤心所折磨，当日文武百官朝拜大唐天子的壮观场面何时才能重现呢？在漫长的煎熬和焦灼的等待中，诗人只能看到秋日荒凉的旧朝宫殿里落满了枯黄的槐叶。当大家都沉浸在国家灾难的痛苦中时，凝碧池头的叛军却奏响了欢快的音乐，庆贺着他们的胜利，这是何等让人伤感的场景！

作为盛唐最有名的诗人之一，这首诗算不上是王维最好的作品，甚至远远比不上他"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那些诗篇的朗朗上口，情韵悠然。然而，王维在当时的处境中写下这首思念玄宗、讽刺安禄山的诗，是冒着触怒安禄山的生命危险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首《凝碧池》日后竟成了改变他命运的关键作品。

安禄山没有嚣张多久，八年之后，安史之乱被平定，唐玄宗退位为大上皇，他的太子登基为唐肃宗。为了重振朝纲，唐肃宗来了一次秋后算总账：对安史之乱中不同表现的官员论功过、定赏罚：所有曾经在安禄山伪朝廷中担任过官职的唐朝旧臣一律受到严厉处罚，严重者甚至被处死﹣﹣无论哪一朝哪一代，皇帝最为痛恨的就是臣子的变节。当论到王维头上时，因为他也被授予过安禄山伪朝的官职，按律当处以死刑。就在这个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有仗义执言的大臣出来为王维说话了："王维虽然被强迫授以伪职，但他服用哑药拒不和伪朝合作，而且还冒死号下了《凝碧池》一诗表达他对唐室的忠贞、对安禄山的愤恨。因此王维罪不当死。"

唐肃宗一听，有道理。再加上此时王维的弟弟也勇敢地站出来，不仅为兄长大声辩护，更是甘愿舍弃自己的官职为哥哥赎罪。唐肃宗读过《凝碧池》一诗后，也感慨道："王维还算得上是一个忠臣。"

就这样，王维成了唯一没有受到严厉惩处的伪朝官员，不仅如此，他还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做到尚书右丞，可谓官运亨通。

回首过去遭遇的波坎坷，王维也许应该感慨：与其说挽救他性命的是一首《凝碧池》诗，还不如说是他不屈不挠坚守的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