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邻田地间

老善

<p class="ql-block">桥背村的南面,虽然有大片的稻田,但也间隔着不少城镇的飞地。</p><p class="ql-block">当年我们班,驻于这片飞地的西北角,一幢两层楼,一个大平房,与邻校那几幢楼比起来,尽管显得有些孤单,但住在里头的人,也有些闹腾。</p><p class="ql-block">邻校曾数次撤制或改制,单单与我们做邻时,就曾不声不响地,换了三种不同类别的师生,也更改了三次不同的校名。</p><p class="ql-block">我最近一次重返桥背寻访时,学校已经是第四次更名了,据说,他们又在盘算着迁校的事。</p><p class="ql-block">我绕过学校西面的围墙,来到南门路边对着稻田的一侧,见路边停了不少车,上前一问,知道正逢招生宣传开放期,便随着家长们走进了校园。</p><p class="ql-block">我一边环顾四周,一边热切地去对应自己记忆,这个校址曾经存在过的楼舍和布局,在我脑子里是如此地清晰可见,我甚至都可以画出每一处校舍的定位。在那时,这里无论是当初的"五七"干校,还是后来的农校,都没有围墙,我对其的布局的熟悉,就如同自家宿舍的楼道。</p><p class="ql-block">这里曾经有一个水泥蓝球场,但干校那些短期培训学员几乎很少用,估计是忙了一天的农活,不想再给自己添累了,所以,它反倒成了我们这帮男生打比赛的不二之地。</p><p class="ql-block">现在,令我沮丧的是,在当下的这个校园里,除了有一条东西向的校道,似乎勉强符合以前的定位之外,再难找到任何旧迹用以赡仰了。</p><p class="ql-block">我只好凝望着这条校道发呆。以前,它向西可直通我们的宿舍,往东,延伸到了农科所的土坡下,道路的南北两侧,分布着学校零散的楼舍,桥背村的农田。</p><p class="ql-block">如今,道路的东西两头,已被校园的围墙隔断,只在西头留着一个通往墙外的铁栅大门。铁栅门紧锁,隔着铁栅,正对着的,是另一家单位闪亮的金属色大铁门,铁门同样是紧闭着,而那铁门内的院子,正是我们班几十号人曾经的驻地。</p><p class="ql-block">我心里空落落的,勉强举起手机,却又不知聚焦何处,觉得无论去拍哪里,都是在拍别处。</p><p class="ql-block">事实上,这个校址,现在已被用以设立了一所民办的寄宿制中学。</p><p class="ql-block">我在想,如果在四十多年前,我们能有这样的邻友,这样的围墙,我会不会怀着好奇之心,偷偷地去翻越它。</p><p class="ql-block">我想,自己不会去冒这样的险。</p><p class="ql-block">翻越过去,是把自己重新抛入一种新的不确定性,这虽是两难的抉择,但我会倾向于选择在一处不起眼地方,静静地瞻望,而这一望,不觉间,就过去了几十年。</p><p class="ql-block">踯躅在这段不算长的干道上,眼晴向北边的房舍望去,那里,原先是一幢两层的学员宿舍,在"五七"干校期间,我曾两度走进这里,去拜望在此学习的家乡长辈,也都是依了父母的叮嘱去的。</p><p class="ql-block">在离开家的日子里,通讯和交通都不便利,父母想让我熟识一下他们的朋友,方便年纪尚小的我,在万一有需要时,会有个照应。我猜他们一定是这样想的。</p><p class="ql-block">后来,这里搬来了农校,所以,在更多的时候,我进入这些楼栋,是去他们的校医务室看病打针,或者去里面的小卖部购买零食。我嘴馋那里的萨其马和鸡蛋糕。</p><p class="ql-block">蓝球场西侧,原先是老校的行政小楼,在楼上有一部摇把子电话机,虽是公用的,但用的人却很少,人们似乎还不太习惯用它,因为电话要通过总机才能要出去,对方也很难传呼找到。如果我们要去使用,那就要以自己稚嫩的声音,至少完成与两个陌生成年人的交流。</p><p class="ql-block">在那时,要成功地联系到亲人们,写信,是最简单的办法。</p><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次放假,我想去农科所那边等车,然后辗转回家,路过小楼门口时,猛地听到一个女生的声音,似正在大声地与家人通着电话。细听这声音,是我们班一位女生发出来的,我顿实感觉她很牛,也很羡慕,她居然有本事和城里的亲人通上电话。</p><p class="ql-block">人与人的不同,从小时候就可以窥见差异,贪玩的小孩,也未必见得胆大,而胆大往往又与厚脸皮挂上了勾,尽管人越长越大,但也会越来越觉得,它们并不是一回事。</p><p class="ql-block">一个儿童友好型的社会,必然是亲子文化传承的结果,儿童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往往会在自己气质类型的基础上,发展出良好的个性品质。对儿童行为过于严苛,将妨碍其社会性的成熟。</p><p class="ql-block">更小时,我见过一些办公室的手摇机,也听过电话听筒里面传出来声音,但是却不会使用,不是不想,而是心里发怵,总觉得那是大人们干的事。还记得,小孩子们总是趁大人不在时,把它当手摇玩具来恶搞,后来,真到了有必要用它的年纪,便会自动卸去潜在意识中的正当性,必须提示自己,这不是恶搞,因为,我所见到的摇把机,没有一部不是公家的,小孩子是动它不得的。</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去了一个新学校学习,记得有一次,我去学生会往校外打电话,摘下听筒就拨号,拨了半天全是忙音,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见状,好心提醒了一句:"要先通过总机接外线呢。"</p><p class="ql-block">这一下,把我懵逼了好一阵子。接外线,这是什么原理和规矩,我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怎样接总机,万一值机的老师不给我接外线呢。</p><p class="ql-block">虽然,脸皮太薄未见得是好事,但太厚了,也会超出自己的舒适区。记得离校前夕,我又去学生会的办公室办事,听到一位学生干部正在打电话,我认识他,而他在对外通话时,完全是在模仿老师的口吻,那是一种只有中年人才可能拥有的言语,但听起来,那叫一个自然,是一种可以乱真的模仿。我当时深感震惊,反思自己,也是学过演艺的人,怎么反而做不到模仿了,看来,我确实不是干这一行的材料啊。</p><p class="ql-block">后来,调换了新的工作单位以后,由于经常需要通过电话发一些口头通知,我往往在一天之内,就要拨通几十个号码,并不断地重复着同一个通知内容。</p><p class="ql-block">每天早上,推开办公室的门,一看到趴在桌子上的蓝色电话机,我就会感到头皮发紧。发通知时,我不断地拿起听筒,按下一串串的数字,听筒里传出的咕噜咕噜的拨号音,好像永远也停不下来,而那种脉冲型的拨号音,听上去,就像是厨房锅盖下面烧沸的水声,我的耳朵,似乎也要被听筒蒸熟了。</p><p class="ql-block">现在去寻思这件事,感觉自己的千恩万谢,都应献给桥背村的田野,以及这片交通不便的飞地。上学时,亏得没有电话可用,否则,对现在的我而言,这个地方绝不会成为记忆中的成长净地。</p><p class="ql-block">我向着小楼的原址走去,一边走,一边想,如果不是电话的普及,我大概也想不出,有什么样的通讯方式,比书信更富于年代的沉淀感。</p><p class="ql-block">我以为,与笔尖在信纸上的磨擦声相比,人们搭在电话声音中的话语,是粗糙且嘈杂的,与信封里抖落掉在地上的黑白相片相比,手机里即时传送的视频聊天,是随意且无聊的。</p><p class="ql-block">即刻满足的交流,不仅消解了倾诉的期待,更破坏了倾诉时的意境和美感,而那信封和邮票的搭配,更使得一种文字传递,徒增了仪典的意蕴,有多少人间的心语隐于其间,正如这中学砌起的围墙和大门,它们使人对校园的想象,止于一个可以随时封口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学校,也是年轻想象的频发之地。一些稚气的,未经世事过滤的目光,需要看见这个美好世界的端倪,而不是被墙垣阻隔。</p><p class="ql-block">我怀念在农校边上散步的日子,在那条砂土路上,可以随时沿着路边的田埂,直直地走上所能看到的任何一处山丘,对于自由的脚步而言,远处的景物,就是所见即所得的。</p><p class="ql-block">我出了校门,沿着院墙向东走去。</p><p class="ql-block">在路口,我不会奢望还会看见那个老平房,那曾是农校食堂的所在,也是人们进城候车的地方。</p><p class="ql-block">现在这里,已空荡得只有围墙。虽是空荡,虽有围墙,却依然不能困住这里的记忆,记忆不时地对当下的时空进行着填充,这是我未曾料到的。</p><p class="ql-block">那个食堂并不太,甚至还没有我们班与文工团合用的食堂大。它的操作间和售饭窗口都在东头,饭堂里只摆放着为数不多的,几张四四方方的大饭桌,每张饭桌的四周,都被一圈条凳围套着,就像是给那些桌子做的护栏。人要想上桌吃饭,得先抬脚跨过它们。</p><p class="ql-block">那时,对于这样的桌凳,我总是心有戚戚的,桌凳上残留的油腻先不说,大凡只要跨过那些条凳,坐下后,就会觉得那桌面,要么太高,要么离自己太远,如果要能够得着桌上的碗,总得往前趴着身子才行,吃相难看,是可想而知的。想必这种设计,终归是为了适应成年人的体型。</p><p class="ql-block">在那个年代,师生去食堂用餐,都是自带餐具。远远看去,人们端着饭碗鱼贯而出,有的边走边吃,有些人聚在在田埂边上,一边说笑着一边吃。所以,对于饭堂设计容量大小的考量,倒显得无所谓了。简陋也自有简陋的无奈。</p><p class="ql-block">虽然,我不会有机会在邻校的食堂用餐,不过,在这里,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姓谭,当时正在食堂里做厨师,是我哥当年的同学,也是下放的知青。</p><p class="ql-block">谭师傳是中等个子,比较黑瘦,理着平板头,上唇留着小胡,不在工作时间时,常穿一件旧的确良军装,显得很精干。</p><p class="ql-block">那时,对这样的偶遇,我并未多想,对我来说,那是一段特殊的日子,是对任何人的境遇,都不会去追寻前因后果的年纪。我不会去多想,在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知青,他的下放地点在哪个地方,既然是知青,为什么不在田间地头干活,怎么会到一个学校的食堂做工呢。况且在食堂做厨工,也不会比做农活轻松。</p><p class="ql-block">而我,只当是在异地多了一个家乡的熟人,毕竟他比我年长许多,我平时也不会特意到这个食堂去玩,因为食堂这种地方,并不比四通八达的田埂更好玩。</p><p class="ql-block">以往的年代迷团,随着时间的更迭,往往会自行解开,但是,如果遇到一些幼稚的非解问题,还是任其保持原貌为好,不去剥茧抽丝,否则,就会在不觉中,断了自己对过去的念想。</p><p class="ql-block">我站在路口的拐弯处,在这个角落里,举首仰望,围墙上有一些大树的枝桠,早已探出了头。我的思,跃跃欲试,想要复原那个早已不在的平房。</p><p class="ql-block">我明白,任何实景的复原,除了幻觉,已毫无它法,如同我记忆的破网,尽管努力地修修补补,但总归不是真实的,那么,什么才是真实的,眼见为真吗,可也未见得。</p><p class="ql-block">一抬头,见马路对面,却又耸着另一个学校的校门,大门紧闭着,周边围墙严实。</p><p class="ql-block">我有些吃惊,这个学校的地块,不正是以前农科所经常放映露天电影的空地吗,竟然又起了一所新的寄宿学校。</p><p class="ql-block">看来,我得把复原旧物的意想和图景碎片暂时锁起,以便腾出想象的地盘,重新打量一下这里的山水风情了。</p><p class="ql-block">这里的山地与河叉,究竟隐藏着什么密码,为什么,总有各式各类的学校喜欢光顾这里。眼前的这种情景,似又成了我新的,不解的迷团。</p><p class="ql-block">学校办在什么样的地方才好,这似乎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正如有人发问,什么样的教与学才是最恰切的一样。</p><p class="ql-block">学校所以被称为学校,只因它是专司教育的社会组织。</p><p class="ql-block">但是,常识告诉我,同一制度背景下的众多学校,相似度是极高的,但另一常识又告诉我,不同类别、专业,或不同层次的学校,相似度却极低,低到甚至可以把它们当作不同的组织机构来看待。</p><p class="ql-block">这些看似矛盾的常识,却一再地,把办学地点的选择问题模板化了。有事实为证,中国古代的书院,竟没有落在闹市的,它们大都隐匿于偏远的,人迹罕至的山林间,而中国现代的大学,也极少有远离中心城市的。</p><p class="ql-block">问题在于,对于办学地点的选择,当真是一种必要的严密论证,抑或只是一种观念模板的套用。问题还在于,无论是谁,都不会承认自己的谏言,只是一种固有观念的套用。</p><p class="ql-block">如果,真如那部七十代的国产电影台词所言:"这里风景优美,空气新鲜,又靠近城市",那么,在桥背村办学,可真是选对了地方。</p><p class="ql-block">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向左拐,绕过了村子,向村北的高坡上走去,与此同时,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更大的疑惑。</p><p class="ql-block">办学校,一定要有一个确定的地方吗。如果是,那么网上的学校又如何定位。</p><p class="ql-block">虚拟学校,究竟是对组织原型的模仿,还是延展,如果这是一个真问题,自有人去讨论,而我当下要做的,只是穿越那曾经走过的山林小径,走到坡顶,以览观且圆融的姿态,先将各式疑惑抛下,我要多看几眼,这个当年容纳了我,并使我生长了四年的荒郊野坡。</p><p class="ql-block">我走上了坡顶,目光穿过山坡下的参差不齐的树梢,村舍和校舍尽收眼底,我们班舍的原址,依然在最右边。</p><p class="ql-block">我们与他校为邻,与文工团和桥背村为邻。但是,我忽然觉得,在这片空旷的田地之间,我从未在心里,把这些相邻者与我们的班舍隔开,它们是这样的一种样貌,在暮色里,在山脚下村舍,里面升起一道道炊烟,而在初秋的晨雾里,学员起床时,一定会响起那缠绵的号音。</p><p class="ql-block">我们与相邻者之间的关切和互动,和谐<span style="font-size:18px;">共生地拼起了一个更大的校园,</span>构成了一幅年代久远,温暖且祥和的世间图景。</p><p class="ql-block">此时,我想向着山下发问,教育究竟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恰似对哲学是什么的发问,如欲抽象概括地去回答它们,当然是很不明智的。</p><p class="ql-block">于我而言,设若山下的邻者会有所回答,则那些回答,定会在我的意料之中。</p><p class="ql-block">我母校班级的魂魄,会躺在在故址废墟上的碎石瓦砾间,大声地告诉我,练功场上的意志力和永不诀绝的希望,它们是重要的。</p><p class="ql-block">桥背村边,那潺潺流水的絮语,也会顺着山风,贴着我的耳垂对我说:是我,给了你日常农居生活的场景和体验。</p><p class="ql-block">而邻校那不断响起的课间铃声,又似乎在回答:我张开的双臂,可以包容你正常生活的每一天,让你过得安心、踏实。</p><p class="ql-block">俗话说:择邻而居。这样做的前提是能择和可择,否则,与何者为邻,只能是一种机缘。对身处机构中的个体而言,互相悦纳,似乎是比较明智的选择。</p><p class="ql-block">学校驻在一起,扎堆办学,这究竟是论证的结果,还是对某些规制的套用,这些猜想,无论当年还是当下,对于这块城市飞地而言,都是无甚紧要的了。</p><p class="ql-block">但是想起来,我依然倍感欣慰,那时的我,也的确喜欢上了这些邻居,这对于群居生活愉快感的获取而言,已经足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