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中篇小说）

黄河渡客

——诸位看官，此小说虽为虚构，然文中若有姓名、地点与现实雷同，纯属巧合，并无影射现实之意。故事里的人物、情节皆为创作所需，无关真实人物与事件，望莫对号入座，以免生出无端误解。另外，文中所用词句，若有触及敏感之处，绝非有意冒犯，实乃行文所需。请诸位放下猜疑，且随笔墨，一同走进这方虚构天地。 作者/黄河渡客图片音乐/网络 第一章马志强收拾完办公桌上一堆凌乱的书籍资料，正准备下班的时候，突然接到妻子的电话。“雯雯刚来电话，说她最近一直胃痛胃胀。”秦铃担忧地说。“是不是没管住嘴，又把肚子吃坏了？”志强一边锁门，一边带着埋怨的语气问。“哎呀，这个我没细问，要不你打电话问问。”秦铃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处理，焦急地说。“好吧，你干嘛呢？快回来了吧？”“还说不上，估计到下周吧。”“哦！你别着急，我问清楚给你回话。”志强安慰道。这孩子是怎么了，动不动就这儿不舒服那儿不舒服。他边走心里边嘀咕。124路公交车还没有到站，他等了几分钟等不住，便扫了哈啰单车，照例骑着自行车去广场地铁站。S城正值下班高峰期，地铁站站满了人，看情况估计这趟车是赶不上了。他排在人群后面，着急地来回踱步。幸好下车人多，他勉强侧身挤了进去，紧挨车门站下。身前身后全是人，一个挨着一个。他够不着抓手，就垂手直立地站着。车一启动，他上半身连同脚跟不由自主地向后倒，正好踩到一位女士的脚。那位女士猛地抬头，眼尾吊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对不起，对不起。”他忙解释。他站稳脚跟，小心别再把人踩着。电话又响了。“喂，马总好，有件事给你汇报一下。”电话那头，李跟学郑重地说。平时这时候一般没同事给他打电话，听对方一本正经的语气，他觉得有些不安。“啥事？你说。”他故作镇定地问。“收到法院传票，诚文公司把我们起诉了。”“啊！起……起诉了……”志强竟忘记他此刻还站在地铁上，前后都是人。这一声惊叹，引得周围好几位乘客回头看他，目光里大都浸着责备。“好的，我知道了。你先理一理合同和账，看我们是不是违约。明天咱们议议。”他尽量控制住情绪，压低声音说。志强母亲刚刚出院，几个姊妹又不在身边，他正为怎么照顾母亲发愁呢。“喂，妈，你等会，我正往家走呢，回来给你做饭。”志强下了地铁，又倒公交车才到母亲住的院子门口。他来到菜市场买了几样蔬菜，匆匆提着回家。母亲八十了，动不动就去医院，这次突发耳石症，受不住眩晕惊吓，血压飙到二百二，不是及时送往医院治疗，说不定发生什么事。家里又他一个独子，几个姐妹都在外地，总不能有点事就将人家从大老远的地方叫回来。再者说，老二前不久把腰摔了，这会还躺在家里养伤呢。老三是初三班的政治老师，正面临学生中考，她要是请假，可牵扯到几十个家庭的未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雇保姆照顾母亲。保姆费可不低啊，一天一百六，一个月得四千八，就他这点工资……他提着菜，推开母亲的房门。母亲像小孩一样坐在沙发上，看他回来了，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志强忙完母亲这边的活结，看着母亲上床睡下，这才喘了口气，坐下来给孩子打电话。“喂，雯雯，你胃又不舒服，现在怎么样？”“爸，胃疼，胃胀……”“多长时间了？厉害吗？”志强关切地问。“将近一个月吧，最近厉害。”雯雯近似哭地回答。“看医生了吗？”“看了。医生说先吃药，再看情况。”“吃药不管用还是……？”志强换了一只手接电话，另一只手把刚才母亲吃饭时掉的馍馍渣往垃圾桶里擦。“作用不大，还是疼，胀……”“中药，还是西药？”“西药。”志强起身拉开纱窗，好让屋里透透空气。“这样吧，这两天你先把药吃上，再挂个中医院的号，让中医大夫再看看。”“好的，爸，那我挂了。”他知道，胃病是慢病，西药只能起到止疼消炎的作用，除不了病根。他那时候上大学，也是闹胃病。去了好几家医院，吃了很多种西药，可胃病总是反反复复发作。最后还是中药治好的。所以他坚信，对于胃病西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忙完这些事，已经夜深了。窗外的街灯因为使用太阳能板发电，所以到深夜还亮着。烧烤店外面，有几摊人——大概是快递小哥或者出租车司机，还没有散席，他们一边撸羊肉串，一边喝啤酒，大声的喧闹。志强将窗户关上，爬上自己的睡铺，和衣睡了。 第二章等第二天在床上被闹钟叫醒时，外面天色微微发亮。早起的学生三三两两从楼下经过，对面包子铺和牛肉面馆已亮起灯。环卫工人正骑着三轮车，车斗里横躺着竹扫把，看来已经完成晨扫任务，正准备回环卫驿站。志强煮好鸡蛋，关掉燃气灶开关，又将电饭煲调成保温状态，这才是算放下心来。他给母亲擦完脸、漱完口，然后安顿几句，便匆匆出门赶车去了。“喂，是段总吗？”志强一到办公室，没顾上擦桌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掏出电话就给段总打。“我是段尚义，有事吗？”段总冷冷地问。“是这样段总，听下面人说，贵公司把我公司起诉了，这事——您看——”“有这事？”段总若无其事地说。“昨晚下班，我们收到法院传票，是贵公司把我们起诉了。你看这事，咱是不是当面沟通一下？”志强昨晚半宿没睡着，他在心里琢磨，诚文公司投诉这事八九成是公司违约在先，如果合同里面白纸黑字写的清楚，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以前也没人提起这家公司催的紧，怎么说投诉就投诉了呢！这事不能拖，拖下去只会使事情越闹越大，说不定连本带息一个字给人少不了，最后吃亏的还是公司。最近公司资金周转本来就很紧张，正愁没钱发工资呢，这不是雪上加霜嘛。你说公司没钱吧，账上债权可不少，可没多少能要回来的。就算费老鼻子劲要个十万八万，也是九牛一毛无济于事。他思来想去睡不着，决定一早给段总打电话，希望通过沟通争取对方理解，能否宽限一段时日。“这事呢，我还不知情，具体呢，我问问法务部门再说吧。”志强心里想，起诉一个公司，哪有老板不知情的道理，他分明是在掩饰，唱双簧嘛，想拖延到开庭时间，硬逼着公司付款呢。“好吧段总，您看有空的话，咱还是见面聊聊。”志强心里明白，能当公司老大的没几个糊涂人。为了争取宽限的机会，他尽量用让对方感到舒服的语气进行交流。“不过呢，你们也查查账，是不是拖得时间太长了。”段总话里藏针。“好的段总，我这就安排人查，如果确实是我们没按合同付款，欠债还钱嘛，天经地义。不过呢，啥事都有个商量的余地，到时候还得您通融通融。”“马总老弟，你也知道，这年头，像我们民企，活着不容易啊。你们查吧，查完再说。”没等志强把话说完，那头“叮“的一声，像水滴坠入深潭，段总挂了电话。从段总的语气里，志强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这次是来者不善，如果没有解决问题的诚意，对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用手磋磨着眉头正在琢磨，“砰砰砰”，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他以为是隔壁办公室，所以没有言传，门已经被推开了，来人正是李跟学。“马总，账查清楚了，我们没有按合同付款，属于我方违约。”李经理喘着气说，看来他是从楼下快步走上来的。“我们违约，这事平时怎么就没人提起过呢？”志强纳闷地问。“是啊。一般都是催收无果才起诉，这家公司事先也没催收，突然就……”李经理也感到奇怪。“没按合同付款，我们违约，那问题是，对方有没有违约？”“对方违约？”李经理被志强的问话一下子怔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嗯，对方违约。”志强又重复了一遍。李经理这才略有所悟，说：“有。”“啥？”“未按图施工。”“未按图施工，那怎么能验收通过呢？”“验收了。也通过了。”“谁通过的？”志强紧接着问。“监理，甲方。”“没按图施工，那是怎么通过的？”志强越问感觉越纳闷。“做工作呗。”李经理抿嘴一笑。“谁做的工作？”志强进一步问。“诚文公司。”“这不他们做事，风险全我们背啊！”志强气不打一处来。他感到有不祥的预兆，万一有安全隐患，公司担当不起啊。“还能不能整改？”“能。”志强终于放下心，刚才紧蹙的眉头稍微舒展开来。“还有没有？”他继续追问。“你说有啥？”李经理不解地问。“对方违约啊”“有。”“还有啊！”志强越问越觉得没底。“未按期交工。”“有证据吗？”“没有。”“怎么会没证据呢？”“验工资料的日期提前了。”“谁提前的？”“监理，甲方。”“怎么就能提前呢？”“做工作呗。”“谁做的工作？”“诚文公司。”……“还有吗？”志强有气无力地问。“再没了。”志强没有想到，一起看似简单的起诉背后，竟然潜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诚文公司肯定来头不小。难怪它不打招呼一纸诉状就把公司告到法院。监理、甲方替它工作，大概也占它不少好处。既然李经理知道这些细节，为何平时隐瞒不报，难道他也……，志强不敢往下再想了。看李经理还在对面站着，他问：“跟学，你说，这起诉该怎么处理好呢？”“领导，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也得有个还法。一把付清不现实，整个工程没竣工验收，说不定后续还有什么事呢。”“有什么事？”“竣工验收问题整改，质保期内质量维修，都得诚文公司负责。这是甲方同意的专业分包，属于合法行为，弘文公司应该负有法律义务。不能把活干完，钱拿完，就想拍屁股走人。”“你的意思是？”志强想再多听听李经理的意见，毕竟这个项目他是经理，根底的事他最清楚。“领导，我平时办事的原则是，守住底线。谁要是碰了底线，打死我都不同意。”他人看着瘦弱，大高个，可那两个略微陷进去的眼眶里，却投射出精明的坚定的目光。“就别给我卖关子了，说来听听。”志强起身，提起暖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顺手拿来一只纸杯，给跟学也倒上，并示意他坐下来说。“你想啊领导，诚文公司想借助国家保障中小企业款项支付政策，以完工交付超过60天为由，想把款项全部拿走。但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他忘了政策还有一条，合同另有约定的，从其约定。我承认不能以收到甲方钱为前提给他付款，但他也不能全部拿走。”李跟学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但这事最好不要打官司，打官司没有赢家。圈就这么大，他赢了官司，以后谁还跟他合作嘛。就算他张飞卖肉，一锤子买卖，他也得有个说法。”说到这里，李跟学停顿了一下，再没往下说。志强见李跟学似有难言之隐，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给递了过去。跟学双手接过烟，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给志强把烟点上，然后再给自己点上，吧吧地抽了两口。不大的屋子里顿时烟雾缭绕。志强起身打开窗户，忽然好想想到了什么，又把窗户合上，转身径直走到门前，把半开的门也合上，这才又回到他的椅子上坐下来。李跟学又猛抽一口烟，将烟灰弹在自己的手掌中，起身从茶几上取来烟灰缸，将手中的烟灰抖进，然后放在志强面前的桌子上。“你说嘛，怎么个说法？”志强问。“你看啊，诚文公司的款，平时付的比其他公司还高，好几次都是带帽下来的，我也无法做到公平。就这他还不满足，想把全款拿走。”“怎么带帽下来的？”“上面打招呼啊，款没拨下来，人家就知要拨多少。这前脚刚走，后脚款就下来了，而且一分不差。”“哪个上面？”“甲方啊。你不把款如数拨给他，后面就有人找你麻烦。就这我还一直压着，不能破了底线。”志强仍然低头听着，只是抬眼看了看跟学。“那你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公司账上连发工资的钱都没凑够，总得留点日常周转的钱吧。”跟学看出志强犯难，突然眼睛一亮，好像掉进水中的人发现一根救命的稻草，得意地说：“借力使力。”“怎么借力使力？”“将法院传票送给甲方，迫使甲方想办法给我们付款。另一边找诚文公司协商。既然他跟甲方熟，就跟我们一块找甲方要款。”志强一边听跟学出主意，一边心里盘算着怎样跟诚文公司协商。是他违约在先，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却让公司背黑锅，想冠冕堂皇通过打官司申冤屈博得法律支持，想得美。李跟学见志强没有全心听他说话，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便试探着问：“领导，你说这样行不行？”“啊，倒是可以，不过……”志强想说什么又停顿了。“你是不是觉着，这样做会令甲方被动，解决不了问题，还影响我们后面工作？”李跟学不解地问。“不是，不是。你想啊，既然以前他向甲方能要回钱，为何不走老路呢？”志强思虑着，心想这背后肯定有什么变化。“领导，诚文公司以前总找甲方的刘总。每回检查工地，都是段总车接车送，那关系，处的跟哥们一样，我们都靠不到跟前。前几日，听说刘总出事了，应该进去了吧。”李跟学的消息，恰巧印证了张志强的判断。原来是靠山倒了，难怪给我们施压。“跟学，你说。”志强似从黑暗的洞里爬出来，感到眼前豁然明亮了。“领导，我这……”跟学不知从何说起。他的思路被志强有一句没一句的话打断，愣是连不起来。志强说：“你想啊，如果找甲方有用，他早就去找了，不至于撕破脸跟咱打官司。你刚才说用法院传票倒逼甲方，这招可以试试。关键是开庭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打官司，打的就是证据。未按图施工也好，修改验工日期也罢，你有证据吗？”“有。图纸，现场，施工记录，都是证据。”李跟学两只眼眶陷得更深了，黑眼珠里透射出只有把人逼急才有的匪气。这股匪气像一团蛰伏的野火，在灰烬深处暗涌着。志强心里略到欣慰，可能是自己多虑了。跟学没被诚文公司拉下水。只要手下人干净利索，诚文公司会忌惮几分，庭前撤诉的可能不是没有。他没有着急表达自己的观点，他想往深里再摸一摸。“跟学，依你看，这官司，咱是应，还是不应？”“我觉得，应，也行，不应，也行。”李跟学喝了口水，继续说：“应，就撕破脸皮，各告各的状，各担各的责，结果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应，就谈，谁也别揭谁的底，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这是判断题，还是选择题啊？”志强不紧不慢地说。“领导，这得您拿主意。您说打，我们就上子弹。您说谈，我们就摆桌子。”李经理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说话该到什边界。说打吧，会被认为没有大局意识；说谈吧，又被怀疑跟诚文公司有瓜葛。总之说啥都不对，不如不说。志强明白跟学的顾虑，不就担心对自己产生看法嘛。想听真话，得先卸下他的思想包袱。志强心里也许早已有答案，但总觉着不踏实。他起身给自己添水，也给跟学添水。跟学忙站起来，双手端起纸杯，连声说：“谢谢，谢谢。”“跟学啊，咱这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毕业那阵，刚进公司跟我常打篮球嘛，小伙挺能冲的，这没几年怎么变得磨磨唧唧的？”“领导，你看，这……”“说嘛，说错也没关系，又不是开会，就咱俩，你担心啥嘛。”“我觉得，谈。”“说来听听。”“您看啊，诚文公司未按图施工，整改量大，费工，费钱，但对安全几乎没有影响。而未按期交工，这事我们要认真起来，按约罚款可不低啊。诚文公司肯定不想既背责又掏钱。而我们呢，欠款总是事实，打官司必输，账上又没款可付，这不雪上加霜嘛。最好是双方沟通和解，各自退让一步。”“怎么退让？”“你不告我，我不告你。你若告我，我必告你。要款没有，有款再付。”李跟学说的顺口溜滑。但志强心想，这年头，谁都不易。虽款没有，态度得有，闹掰没谁好看。空气陷入静默。两人各端装有水的杯子在胸前，只是没有喝。“要不就这样吧。”志强开口先说。看时间也快到吃午饭时分。李跟学不懂志强话的意思，问：“那咱应，还是不应？”“想想再说吧。先准备证据，有备无患，别到跟前措手不及。”志强不想过早做决定，或是他心里早有主张，只是不想这时说出来。事以密成，万一泄露出去，给对方准备的机会，只对事不利。李跟学手机响了，电话那头的人听似很着急的样子。“马总，我得先回工地，又有队伍堵在门口闹事。”跟学边说便起身要走。“别慌，啥事嘛？”“哎，还是钱。这甲方没钱，干什么工程嘛！害得我们垫进去这么多不说，还两头不落好。总说银行贷款快下来了，一等两年过去还批不下来，光画饼充饥。”李跟学一肚子的闷气和委屈，憋得他脸色发紫。“甲方天天催完工，说干完清算。下面队伍不上人，说要干完先清算，掐着那点尾巴不松手，说要是换队伍干，就跟我们打官司。夹在两头活受气！”李经理边说边往门口走，志强也跟着他一起下楼。快到端午了，可这里的天气依然忽冷忽热。前两天还日光曝晒，气温骤升，今天又突地刮起风来，远处的山和不远处的楼房，已经都被淹没在这沙尘中了。 第三章端午还是不紧不慢的来了。除过工会组织大家包粽子且每人发一包纯手工包好的粽子外，再无其他节日福利。一切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只是欠发工资因为又过去一月而增多罢了。天空里的沙尘还未完全散尽，但城市的楼群基本能够看得清楚，而远山的轮廓因为浮尘晕染倒显得隐隐绰绰。志强拎着菜袋，刚要进小区院子时，雯雯打来电话。“爸，干嘛呢？”“准备做晚饭。”“不是说雇保姆吗？”“雇了，还没来。”志强确是雇了保姆，中介公司收了他一百元，说定保姆一天一百六十元，中介公司这才将保姆介绍给他联系。保姆对他说，中介公司每天抽她十元钱，一个月下来就得三百。教他要是中介公司问起，就说一个礼拜，她回家了，这样可以节省两百三十元，她和他可以对半分。志强想想也划算，加上过节这几天，总共能省好几百元。“爸，有件事跟你商量。”“啥事？”“我要做胃镜检查。”“啥，做胃镜？”志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次去中医院，大夫说最好做胃镜检查，光靠面诊不准确。”雯雯严肃地说。“中药吃了有没有效果？”“有，但不大，胃疼胃胀有些缓解。”“说明中药起作用，继续吃，小小年纪做啥胃镜呢。”志强表示不赞同。“爸，最近我食道反流的厉害，喉咙里总觉得有异物，堵得慌，昨晚吞咽都难。”“食道反流也得靠药物治疗，别动不动就做胃镜。万一造成黏膜损伤，出血，那可怎么办！”志强担心地规劝。“爸。你跟我妈商量商量，我觉得还是要做。好多天不能好好吃饭，我眼圈都黑了。”雯雯在电话那头带着哭腔坚持说。“我和你妈商量，但做胃镜这事，还得谨慎。”志强心想，他跟雯雯这般大的时候，也闹过胃病，去过好几家医院，看了好多医生，西药、中药吃了个遍，最后还是老祖宗的中药治好的。所以，他对往身体里插管子这种疗法不赞同，除非长瘤子或者其他需要切除的东西，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好吧，爸，那我等你俩消息。”雯雯说完，没等志强再说，便把电话挂了。这使得他感觉莫名其妙。她是反对他的说法，还是她病情真的耐不住了。志强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到母亲那里。看见母亲跟孩子一样等他回来，又怕她担心，所以雯雯的事他没告诉母亲。母亲讲老家谁谁跟儿媳妇过不到一起，老两口自缢在门口那棵杏树上。这让志强听了心情更加郁闷。尽管是别人的家事，但听到耳朵里就会传染坏情绪。他赶紧改变话题，与母亲开始聊一些小时候过端午节点高高山、戴荷包、拴花绳的趣事。母亲当然不知道他的用意，竟也越聊越开心。秦玲出差回来了，风尘仆仆的，身上还带着出差工作时紧紧张张的气息。一进门放下拉杆箱，取下斜挎包，便问雯雯的事。“孩子还小，一点胃病就要做胃镜检查，我觉着还是不做的好。”志强带着围裙从厨房出来，关心的问：“累坏了吧。”“哎！跟打仗一样。”秦玲叹了口气，走进洗手间洗脸梳头换衣服。她是一个特别讲究卫生的女人，向来不想把宾馆和火车上的气味带到家里。只要出门在外住宾馆，蹲便、洗脸池是先要用开水烫的，床单要仔细检查，没折痕便会叫服务员重新换掉。她不像志强那样大大咧咧，他住宾馆从来不在意这些细节，躺下就睡，甚至会光着身子。为这事秦玲都提醒过他好几回，虽较以前有所改变，可与秦玲没法比。秦玲将换下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听着滚筒开始转动，这才松了口气，瘫在沙发上歇着。“志强，雯雯做不做胃镜，你拿个主意呗？”“我觉着不到做胃镜的时候。”志强一边切菜一边说，“估计是去年寒假，为了减肥榨生蔬菜汁喝的，那边吃辛辣又多，雯雯肠胃功能打小就弱，饮食不规律容易造成肠胃发炎。”“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做胃镜，对肠胃伤害多大啊！”秦玲稍作歇息，便起身收拾箱子里的东西：水杯、电脑，资料，洗漱用品，皱皱巴巴的衣服，掏出一大堆。志强母亲还像小孩一样端坐着，看着秦玲和志强你一言我一语，就等志强做好饭大家一块吃。“明天端午，你看要不要出去走走？”志强将一把葱花、蒜瓣、姜末、干辣椒制作的调味料下入油锅，瞬间响起一阵“刺啦”声，葱香、蒜香、呛辣，各种香味相互交融在一起。“哪儿都不去，就呆家里好好休息。”常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这些年她经常出差，好不容易回来，要再出去那不是活受罪嘛。不过又想回来，她是不想出去，志强总不能一直围着家转吧。“志强，你呢，想不想出去？”“不想。走哪都是人，不如在周边公园转转。”“我觉得也是。”秦玲应声道。她不知道志强心里的真实想法。一个大男人，连续几月都没给家拿一分钱，大小几口人靠秦玲一人撑着。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出问题。就算秦玲不埋怨，一个大老爷们自己都觉得窝囊。他边炒菜边思索，恨不得不过这个节，明天就找甲方要钱去。天底下哪有活干了不给钱的理儿，可想想这些债主，哪家能得罪的起啊。甭说打不成官司，就算打赢官司也丢了市场，打不能打，要要不回，这不老牛掉井里——有劲使不上啊。秦玲刚出差回来，明天就是端午，就算他心里多么委屈，也得忍住情绪不能让家人看到。秦玲走进厨房，踮着脚贴在正在炒菜的志强肩膀，逗趣的说：“看看我的大厨老公为我们做啥好吃的？”志强笑了笑，把炒好的菜盛到盘子里，示意秦玲端到餐桌上。是不是因为端午到了，街上倒是比平常少了许多人，对面楼房的灯也亮的比往常早些。吃完晚餐，秦玲去淋浴间洗澡。志强清洗碗筷收拾餐桌，然后便陪母亲坐在沙发上，一边唠家常，一边看电视剧。过了一会儿，淋浴间传来秦玲清亮的声音："老公，拿条毛巾！"志强放下手中的茶杯，小声嘀咕道："洗澡，咋不提前拿毛巾呢。"他嘴上抱怨着，还是起身从衣柜里抽出一条柔软的浴巾，走到洗澡间门前，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间把毛巾递了进去。"大老爷们，还害羞呢！"水汽氤氲间，秦玲打趣的声音带着笑意飘了出来。志强挠了挠头，提高嗓门回应："都老夫老妻了，害啥羞。""哟，咋了，嫌我老？"秦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佯装的不满。志强一听，连忙解释："哪跟哪呀，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倒长的树？""你说啥，啥树？"秦玲关掉花洒，裹着浴巾凑近门边追问。志强清了清嗓子，认真说道："我是说，人吃五谷杂粮，哪个不老。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躲都躲不掉。""那可不一定，你们男人，可是越活越年轻。"秦玲哼了一声反驳道。志强苦笑着摇头，说："年过半百的人，头发都白了，年轻啥呢？""男人五十一朵花，稳重成熟人人夸。"秦玲的声音带着几分娇嗔，"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帅的那朵花。""还一朵花呢，狗尾巴花吧。"志强被逗得哈哈大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秦玲在洗澡间里也跟着笑出了声。夜深了。母亲已回房休息。志强关掉电视，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这段时间他就像急转的陀螺，根本停不下来。单位、孩子、母亲，还有亲戚朋友的事，像漫天纷飞的鸡毛，密密麻麻的缠在他身上，越缠越紧，纵使他有三头六臂，也挣脱不开。他感到一阵阵倦意袭来，于是关掉客厅的灯，回房休息去了。蒸腾的水汽还沾在秦玲的发梢，她裹着浴巾走出浴室。客厅一片昏暗，当她推开卧室门时，发现志强和衣瘫在床上，传来均匀的鼾声。她轻轻掩上门，帮他脱掉鞋和衣裤，掖好滑落的薄被。秦玲挨着他躺下，听着熟悉的呼吸声，困意也渐渐袭来，很快沉入梦乡。“不，不……”志强猛地翻起身，手狠狠地砸在床上。他环顾四周，看到妻子睡在他身边，原来是一场梦。他觉得自己的头昏昏的，梦的片段，还闪闪烁烁的浮现：——公司的门前聚集着很多人，有职工，有劳务工，男女老少，一个个伸手向他要钱。——“咚”，法槌落下，段总坐在旁听席后排的角落，向他得逞的笑。秦玲被志强这突如其来的起身、喊叫和砸床声吵醒，嘴里喃喃地说：“大半夜不睡觉，折腾啥呢……”说完，翻了个身，把头往枕头里蹭了蹭，又平静的呼吸着均匀的气息睡着了。志强深吸一口气，又长长的吐出来，然后轻轻拽过被角，两只眼睛直愣愣看着房顶和墙上的灯光，久久不能入睡。 第四章端午过后，天空似乎又明亮起来。保姆如约到家。三十多岁，中等身材，一张精巧的鹅蛋型小脸，眉目清秀，眼角含有几分温婉，皮肤白皙，穿戴还算时尚。志强领她见过母亲，简单交代几句，便起身上班去。“哥，放心吧！”保姆站在客厅，掐着手指头说。志强回头说：“有事电话联系。”“好的，哥。”志强走后，母亲便和保姆攀谈起来，问她多大年龄，家里几口人，老公干什么职业……，不到半天功夫，便和保姆熟悉起来。志强回到单位，那些事又像纷飞的鸡毛一样聚拢而来。不过比端午节前好点，母亲终于有人照顾，他可将心放下。拖欠工资的事还没着落，诚文公司诉讼案子快要开庭，这让他心情一直好不起来。他思来想去，决定带李跟学去找甲方。“跟学，你打听一下，黄董今天在不在单位？”“在。昨天晚上甲方代表说，黄董今早要听项目进展汇报。”“太好了，你在工地等我，咱俩去找黄董。”“行，领导。”等志强赶到工地，李跟学正跟一帮民工在工地上搬缠。“紧倒催我们做活路！人工不要钱嗦？材料是天上掉下来的唛？莫光晓得催嘛！”一个包工头扯着脖子说，涨红的脸几乎要贴到李跟学的鼻尖，脸上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年过完了喊回来干活路，你们紧倒催，紧倒催，跟催命一样！正月间都没过归一，来工地都快半年了，一分钱都没拿到！屋头婆娘娃儿等倒钱用，我一个大老爷们，硬是没得脸跟屋头开腔啊！”一个民工站在旁边帮腔。见志强来，李经理从人群中钻出来，哭丧着脸给志强诉苦，说：“马总，你看，成天打嘴仗。甲方欠我们一个多亿，这钱都是大家垫的。不是他们闹，确实垫不起了！”见来了公司领导，大伙呼啦一下都围拢过来，你一嘴我一嘴的给志强诉苦。见每个人都很激动，志强安抚大家，说：“请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两句，你们的情况，公司都理解，你们讨工钱，这没有错，是我们欠你们的。”“勒个话讲得对头，是该我们的噻！那搞快把钱拿给我们嘛，光在勒里说，口水话一堆，有啥子用嘛！”人群中，一个四川人小伙放声说。“对头——对头——”“大家静静，听我说，我们都上有老、下有小，出门打工为了啥，不就为了挣几两碎银养家糊口吗。请大家理解，我们不是恶意拖欠，我们也好几月没发工钱了。这次来呢，就是找甲方要钱去。请大家相信，只要把钱要回来，一定给大家付，我马志强说话算话。”“甲方没给你结账，是你跟他嘞过结。我们都把活干完咯，你不给钱，是你跟我嘞过结！”“对头，对头，你跟甲方嘞皮绊，关我们啥子事嘛！我们活路做归一了，天王老子差账都该你掏！背靠背嘞条条款款，不得作数，违法嘞！”“理是这么个理，关键得有钱，大家想想，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在这儿争来争去，能争出钱来吗？还不得找甲方解决？”李跟学见时间不早，再这么下去耽误大事，说：“大家先回去，该干啥干啥，钱的事我们去找甲方谈。”那个领队的包工头，刚才还扯着的脖子不知啥时已变得松软，涨红的脸也恢复正常，他对着志强和跟学，不紧不慢地说：“说话要算话！吐口唾沫是个钉！”说完转身领着他的人离开了。其他人见他们离开，一个看了一个，想说话又无话可说，也就慢慢的走散回工地，去各干各的活。等志强和跟学赶到甲方开会的地方，已快到中午。隔着会议室虚掩的双扇油漆木门——那种一律的暗红色，他们听见黄董正在讲话，但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志强侧过耳朵，往木门跟前移了移，这会大抵能够听得讲什么了：“同志们，该工程是全县重点控制工程，各项工作都得超前谋划，超前布置。上级要求，具备销售条件的要想方设法加快库存去化速度，在建项目必须在三个个月内完成竣工验收，谁拖后腿谁负责。大家有没有补充意见，没有意见的话，今天会议到此结束，散会。”志强赶紧后退几步，示意跟学站在黄董办公室的门口等他。黄董拿着笔记本第一个从会议室出来，跟在他身后出来的还有甲方代表和驻场总监。他们头对头嘀咕了几句，便相互握手分开了。志强首先迎过去准备跟黄董招呼握手，黄董一手拿笔记本一手端水杯，也许是腾不出手跟志强握，只是点点头示意进他的办公室来。志强收回他伸出去的手，相跟着黄董一同进屋，跟学跟在后头也一并进屋。“你们过来，有事吗？”黄董边放笔记本边放水杯看似忙碌地不得抬头看他们，只是冷冷地问。“确实有件事，得向您当面汇报。”志强往前凑了凑，顺便掏出一支烟递给黄总。“没抽，说事吧。”黄董还是没有抬头看他们。“黄董，是这样，工程快收尾了，劳务情绪很大，材料进不了场，您看能不能……”没等志强把话说完，黄董打断他的话，说：“劳务情绪大，材料进不了场，是你们总包的事，找我干嘛？”“这不工程款一直不到位，现场垫不动了嘛。”“欠你多少？”“1.5亿。”“最近有笔一般债，等批下再考虑吧。”“黄董，什么时候能下来？”志强像看见救命稻草，高兴地问。“具体时间说不上，等着吧。”“啊——等——”志强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那——领导，您看能不能腾腾一下，解决个三五百万，现场应应急？”志强赶紧补充道。“没钱。等房子商铺卖出去，有钱了给你们考虑。哦，对了，你们也可以拿房子商铺抵账啊，趁现在还有好地段好楼层，抵回去也好出手。问问你们下面的包工队，谁愿意买赶紧办手续，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黄董还是低着头，也没有给志强和跟学让座。志强站了一早晨，这时已经感到腰酸背疼，看黄董没有留他们的意思，便硬着头皮在黄董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跟学也坐在黄董斜对面的沙发上，双手紧扣着不敢多说一句话。“领导，是这样，现场的工人今天早晨围堵工地，情绪很激动，还有一家公司——也在这个项目干的——把我们告了，公司最近没钱周转，职工几个月工资没发，您看能不能挪腾一下，把难关度过，就剩这点活，顺顺利利地收尾……”“照你这么说，没钱，这活就收不了尾？”黄董这时候才抬起头来，用犀利的目光瞅着志强。“不是，领导，我的意思是，先挪腾挪腾，把活干完，后面大钱到了再说。”“我也没钱呢，房子商铺卖不动，只有等一般债批下来。你们抓紧把活干完，项目竣工验收好做抵押贷款。”志强心想，没钱干不完，干完才有钱，这不陷入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死循环嘛。如果甲方真的没钱，三个月干完就是一句空话。情况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不逼甲方，就这么两手空空的回去，后面麻烦的事根本无法解决。“黄董，咱明人不说暗话，按合同约定，这1.5个亿是甲方欠我们的。考虑甲方资金不到位，为了项目顺利推进下去，我们长期垫资施工，打碎牙也往肚子里咽。眼看工程快要竣工验收，最后这口关确实不过去，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黄董用诧异的目光看了看志强。平时没人敢跟他这么说话，吃了豹子胆了，如此直言不讳当面将他一军。可转念一想，是不是真遇到迈不过去的坎了。“李经理，你最熟悉现场，当着黄董的面，说真话，有多少钱能干完。”志强给跟学丢了一个眼色。“领导，是这样的，按现场剩余任务，考虑劳务队垫资情况，没有五百万，肯定干不完。”“你俩一唱一和，逼宫呢？”黄董把眼镜往上推了推，给杨总打电话，“喂，杨总，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志强心中暗喜，看来有希望了。他扭头看了一眼跟学，恰巧跟学也在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作短暂交汇，嘴角都露出只有他俩才懂的笑意。“杨总，咱财务账有多少钱？”杨总见屋里有两位客人，不方便直接告诉黄董，说：“考虑归还到期贷款，支付物业管理费及各项固定费用，所剩无几了。”“能不能挤出五百万来？”“黄董，别说五百万，一百万都费劲。”“你们听听，我没说谎吧？”黄董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说。“他们遇到急事了，你挤一挤，最大程度地帮助解决解决。”“黄董，我都盘过的，留下日常周转用资金，只能给付五十万。”“好吧，就五十万，可以吧？”黄董摘下眼镜，顺手从桌子角拿过眼镜布，边擦镜片边说。志强耳朵里嗡的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一亿五欠款，就五十万！五十万，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甲方是真的没钱。看黄董也是诚心想帮咱，却有心无力。罢了，罢了，这事只能如此，还能怎样！既然已经到这份上，退路得留下。“感谢黄董。这笔钱虽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能安抚一下现场人工。没有五百万，要完成竣工收尾，难！还得烦劳黄董再想想办法，尽快筹齐资金，以便我们加快现场施工进度。”他狠下心，撂下硬话起身便走。黄董还是没有起身，也没握手，二人只是哼哈哼哈不知说些什么，点头示意也不知点头示意什么，总之都心知肚明却又懵懵懂懂的告离了。从黄董办公司出来，志强和跟学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望，只是急匆匆地各赶往各的地方。刚过中午，太阳似乎明亮，又似乎遮掩着一层薄纱，说黄不黄，说白不白，总之看着惨淡淡的叫人心里不舒服。 第五章刚进办公室，志强屁股没挨着椅子，雯雯打来电话。“爸，你和我妈商量了吗？”“商量了，我们觉着用药治疗好，做胃镜风险太大了。”“爸，昨晚上我食道反流很厉害，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半宿没睡好，这会头还晕晕的。”“尽快去医院检查，中药暂时停下，吃点治疗食道反流的药。”“我刚从医院出来。幽门螺旋杆菌检测正常，开了三种治疗食道反流的药。”“把药吃上，慢慢会好的。”“爸，你咋就不同意我做胃镜呢？”“我们担心万一出血穿孔了怎么办？”“不会的。我问过表姐，她说不疼，一会儿就做完。”“说得轻巧。胃镜往人身体里插，不危险咋会让签同意书呢。”“爸，做啥事没风险？打哈欠还闪腰呢！”雯雯不耐烦地说。她估计大抵说服不了父亲，又担心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怕被中医给耽搁了，故意用这样的话刺激父亲。近一个月，她几乎不能吃东西，食堂又多是辛辣刺激油腻的饭菜。她坐在医院附近一家饭馆，刚吃几口又想吐，头晕。“血压测了吗？”志强问。“测了，正常。”雯雯气呼呼地回答。“把药吃上，回宿舍好好睡一觉。”志强仍然不同意雯雯做胃镜。心想她们这一代大多是独生子女，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的，有点小病小灾就感到天要塌下来。何况这个年龄的孩子，对于中医是半信半疑的。“爸，你们要是不放心，我回家做，做完再回学校。老师说像我这种情况，吃不好，睡不好，整天提心吊胆，这样耗着也学不进东西，不如回家先治病。”雯雯知道，只要父亲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如果不把真实情况告诉他，是很难说服父亲的。“雯雯，没啥大毛病，别自己吓自己。感觉身体难受就请假休息两天，按时吃药，缓两天看情况再说。”他虽这样说，但雯雯的担忧让他后脊背一阵发凉——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万一真有个什么……，他不敢往下去想。“爸，最近我瘦了十斤，恶心，头晕，走路飘飘忽忽。你觉着正常吗？医生让我做胃镜检查，现在技术很先进，很安全，跟你们那个年代不一样。爸，我真的扛不住了！”电话那头，雯雯哭了。志强瘫坐在椅子上，他那颗一直坚硬如铁的心被雯雯的抽泣声融化了。雯雯说的也许没有错。时代进步了，他还抱着老观念不放——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在病与健康之间，不都选择一半靠医、一半靠“扛”的吗，而且对于任何事情，当理想与现实相矛盾的时候，不都选择折中处理的方式。他对于中药治疗胃病，是深信不疑的。但现在年轻人并不这么想，也不这么做。她们对于自我的关心，比他们强百倍。他想起前不久听的一件事，隔壁老郑说他的女婿擦窗户，不小心划破了手指，伤口较浅，老郑让用创可贴自行处理，可女儿坚决不同意，担心细菌、破伤风杆菌感染，自行处理可能留下疤痕，老郑拗不过女儿，最终还是去了医院。能说老郑做的对，老郑女儿就做错了吗？想到这儿，志强给电话那头沉默不语的姑娘说：“雯雯，别哭，也许是爸爸多虑了。你觉得要做，就做吧。到时候叫个同学陪着，也有个照应。”就做不做胃镜这件事，他和秦玲讨论过好几回。两个人的意见出奇的一致——也许都是那个年代的人吧，这回是他先放弃了，秦玲那边还得他做工作——应该是好做的，她若不同意，可以去问雯雯的大姑——她是老胃病，她的话会让她更觉得放心。志强打开电脑，脑海里又浮现出端午前夜那个梦境的片段：——一群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围堵在公司门口，伸手向他讨工钱……。——“咚”，法槌落下，他们被判败诉，段总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朝他得逞的笑……。志强突然想到几件起诉民营企业欠款的案子，便给李律师打通电话。“喂，李律师，三明公司欠款一案有结果了吗？”“马总，对方没有可执行财产，案件已终本。公司和法定代表人被法院限制高消费并纳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三个月前不是申请追加被执行人吗？”“已递交法院，但执行法官说要局长过目，他想跟您沟通一下。”“我们已委托贵所全权代理，法官为何不跟律所沟通呢？”志强纳闷地问。李律正要解释，志强手机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喂，李律，我接个电话，回头再打给你。”“你好，是马总吗？”“是我，请问您是——？”“我是三明公司欠款案的执行法官，姓刘。”“哦，刘法官好。”“根据我们调查，三明公司目前除过一部分小额土地财产外，无任何可执行财产。该公司涉诉案件七八十起，还有其他债务。考虑本案标的额较小，即便恢复执行，最后分配到贵公司的也微乎其微。作为本案执行法官，我认为有必要提前告知，以便当事人及时掌握情况。”志强说：“法官您好，首先感谢您对我方合法权益的重视。我们是国有企业，每一分钱都是国有资产。申请追加被执行人，由未履行出资义务的股东依法承担补充赔偿责任，是法律赋予我们的权利。我公司不愿也不会放弃任何维护国有企业利益的合法权利。”“好的，马总，情况就是这样，你的意见我们会考虑。”“好的，谢谢法官。”志强感到莫名其妙，这位刘法官虽然只字未提放弃合法权益的话，但话里话外无不让人感到似乎有劝他放弃恢复执行请求的意思。挂了电话，志强又打给李律师，把刚才与法官的沟通情况叙述一番。“马总，据我们了解，三明公司确实没什么可执行财产，刘法官跟您沟通的目的，就是觉得没有追加的必要。”“三明公司没可执行财产，不代表股东也没可执行财产。股东未履行出资义务，是不是应该承担相应的补充赔偿责任。如果不追加，让那些空手套白狼的股东逍遥法外，这是法律想要的结果吗？”“是的马总，您说的没错。申请已递交四个月，法院还未受理。”“你们可以通过向上级法院反映、申请检察监督等方式督促法院受理审查啊？”“好的，马总，我们再沟通。”志强放下手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始终弄不明白，法院为何不依法受理审查，律所为何不向上级法院反映或者申请检察监督的方式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这些问题像氤氲的雾气缠绕着他，使他看不清楚前路的方向。他试图拨开迷雾，却发现那些细碎的疑问如同蛛丝，越挣扎便缠得越紧。这让他在迷茫中耗费心力，只感到满心的怅惘与焦灼。 第六章转眼半月过去。天气似乎没有先前那样无常，沙尘几乎消散殆尽，临近中午的阳光已经能够照得人满身出汗。只要你有暇抬头，偶尔也会看见几朵白云漫不经心的在天边游荡。这几天，李跟学的日子相对好过一些——只是因为那五十万的“救济”，聚众讨薪的民工没以前多罢了。可头疼的事马上就要来临。法院传票开庭时间就要到了，这个案子到底是应还是不应，至今没有明确结果。要是再拖下去，等法庭开庭就没回旋余地了。这些天，志强也在琢磨这事。要是应了，欠款必是要付的，可钱在哪儿？他盘算着几个项目，暂时都无钱可收，而拖欠工资社保却与日俱增。要是不应，得与诚文公司尽快商谈，怎么谈？拿他未按图纸施工、修改验工报告时间说事？难道公司就没有监管责任？要是闹到甲方那里，谁都没好果子吃。可不拿这事说吧，又没事可说。如果对工程安全造成影响，他是断然不会同意。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竣工验收被人发现，甲方定会断然要求整改的，连工带料算下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至于修改验工报告时间，也存在被主管部门处罚的风险。做什么事，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志强思前想后，思路渐渐清晰起来。下午，办公楼异常安静。志强出门看看两侧，房门紧闭。这才想起同事们许是被工会唤去做读书活动了。每逢公司遇到困难发不出工资时，工会就会举办这样能让职工放松心情的活动。而且每次活动之后，似乎大家比平常欢愉许多。但用不了很久，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似乎变得郁郁寡欢了。这个世界，不出门也得用钱——房贷、车贷、孩子奶粉钱。年纪大些或双职工的家庭尚有些许储存，年龄不大刚毕业或者刚贷款买房买车的则支撑不了多久。大学毕业步入社会或者已成家立业，总归不好意思向父母再伸手讨要。而朋友那里顾着面子更是张不开口，或者即便厚着脸皮张口去借，估计也要换个体面的说法而且大概率是不会有什么结果。这些日子，除过工会举办活动时大家脸上还能露出些许笑容，平常连看人的眼神似乎没以前那么友好了——共情，抱怨，蔑视……，总之投射出一种让你坚信“仓廪实而知礼节”的异样的眼神。这种眼神只有你仔细捕捉时才能发现，平常都隐藏在漠不关心或者熟视无睹的寂静中了。志强有过这样的经历。十年前，他去某项目指导开展工作，到冬天竟连买煤球的钱都没有。贼娃子三天两头光顾工地，光天化日之下竟无需翻墙大步流星偷工地的模板，而不远处的职工却视而不见——他们这是怀有多大的怨气啊！打那以后，无论公司生产经营多困难，谁要说欠发职工工资，哪怕一个月，他也表示反对。如今，这样的运气就笼罩在他的周围，令他坐卧不宁，寝食难安。“砰砰砰——”志强被敲门声从深深的思考中唤醒。“请进。”“马总，你没参加读书活动？”李跟学推开门，见楼道空无一人，只有马总静静地坐在办公室，不解地问。“哪有心思！”李经理取下眼镜，对面坐下了。“诚文公司诉讼的事，下周开庭，不知领导怎么打算？”“谈。很多遗留问题，不能我们抱着，他却拍屁股走人。”“行，领导。谁去谈？”“咱俩。”“好的，我这就联系看段总在不在。”“好。这次你可得冲到前面，有些话我一说就顶到墙根，没回旋余地了。”“明白。”李经理懂得志强的意思，他是要他唱黑脸，他唱红脸，也就是谈而不破，斗而不争，既要解决问题，又不使局面发展到不可收拾、彻底决裂的程度——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在“病”与“健康”之间，不都选择一半靠医、一半靠“扛”的吗，而且对于任何事情，当理想与现实相矛盾的时候，不都选择折中处理的方式。 第七章“爸……”志强准备下班，雯雯突然打来电话，并失声痛哭起来。“雯雯，发生啥事了？”志强被雯雯的哭声吓得心突突地跳。“刚做完胃镜检查，医生说，我，我食管有息肉。”雯雯泣不成声。“啥息肉，大不大，良性还是恶性？”志强脸色一下变得苍白，焦急地问。“说鳞状什么息肉，已经切了，正在做活检。”“活检多长时间出结果？”“大约半小时。”“雯雯，先别紧张，一般都是良性的，听爸的话，不要慌，等结果。”志强头嗡的一声，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两只耳朵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了。他踉踉跄跄又回到办公室，一把扶住桌子。“不会的，不会的……”他近似祈祷地反复对自己说。雯雯还在电话那头不停地哭泣。志强忍住自己焦虑的情绪，安慰雯雯，“听爸话，别自己吓自己。医生发现息肉就做了切除，而且半小时就出活检结果，说明息肉不大，结果肯定是良性的。记得你上中学时，摔的膝盖血肉模糊，都没喊疼，恁是自己去了医院，以前咱家遇到那么多难关，不也都挺过来了吗？这次也一定没问题。”雯雯渐渐恢复了平静，说：“爸，我先挂了，待会结果出来了再说吧！”“你妈知道吗？”“不知道，我没说，怕妈妈担心。”“闺女，先别说。等一会结果出来了告诉我。”志强瘫坐在椅子上，恨不得立刻长出翅膀飞到雯雯身旁。如果能让他替孩子承受病痛的折磨，他一千一万个愿意。他后悔没让雯雯早点做胃镜检查，是自己的愚昧无知害了孩子，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也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他抬头看向天空，回想这半生他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命运不会如此残忍的将苦难无情的降临到他和孩子头上……他焦急地等待手机铃声响起，像是等待命运对他对孩子对这个家庭的宣判。手机终于响了，他赶紧接通电话。“爸，结果出来了，良性。”雯雯高兴地说。他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迫不及待地问：“医生咋说的？没发现有什么恶变吧？”“没有，爸。医生说息肉不大，手说很顺利，没必要住院。再观察几个小时，就可以回学校休息了。”志强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大病一场，浑身软得跟泥一样，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雯雯，大小是手术，伤元气，饮食休息用药各方面谨遵医嘱，别忘按期复查。”志强叮嘱道。“爸，医生说，幸亏检查及时，这个病不能拖，拖下去风险很大的。”“雯雯，是爸错了，爸不该拦着你……”“爸，没事，是我太焦虑了。我犯过那么多次错误，你不也都原谅了吗？”听雯雯这么说，志强那颗自责的心终于绷不住了，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既愧疚又感动。那个上蹦下跳的小丫头片子，现在能忍着病痛的折磨笑着安慰做错事的父亲了。 第八章夏日的天气像女人的脸，早晨还霞光满天，映照得S城一派清晰。可将到午时，乌云却从西南涌起。霎时，天空被遮盖了一半，天色阴暗下来。大风刮得外面的树木东倒西歪，随之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闷雷，一声比一声沉重，轰隆隆——，轰隆隆——，像巨大的车轮碾过高山与深壑，颠簸着朝城这边滚来。诚文公司的小会议室，一张长条椭圆形会议桌横摆在正中间，会议桌南北两侧各放一排木腿皮面靠背椅，南北两侧紧挨墙根处又各放一排木腿皮面靠背椅，看样子大概能坐几十人。现在却只坐着六人——北排三人，南排三人。北排正中坐的是诚文公司一把手段总，右手是他的总法律顾问肖总——一位看似斯文却又知性高冷的女人，左手是他的项目负责牛大国——江湖人称“牛大”。南排正中坐的是马总，左手是李跟学，右手是会计老宋。从座次看，南排更符合中国古代文化的主流——左尊右卑——虽然现在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在正式场合仍然沿袭“以左为大”。而北排则崇尚“以右为尊”，或者除主座外左右两侧谁大谁小压根不讲究。两种不同的企业文化一目了然。北侧就是中间说了算，两侧都是他的斗将，是高是低取决于能不能“打”——能不能给公司赚得钱财，跟左右无关。而南侧，中间位置自然与北侧没有二样，都是拍板决策的主帅，左手是主将，右手则是副将或者弓箭手。“两军”寒暄几句，行过“抱拳礼”，便正式“开战”：“哎呀，段总，本来想早点登门拜访，最近事情有些多，把这事耽搁了，实在不好意思。”马总开口先说。“哪里哪里，大家都忙嘛。”段总也是客套地说。“这事呢，我觉着大家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常言说，没有跨不过的坎，也没有趟不过的河。只要大家坦诚相见，会找到一条解决问题的出路的。这事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认为没必要兵刃相见。圈子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志强先入为主地说。“话虽这么说，但你们拖欠这么长时间，总得有个说法。你知道这年头活着都难，我们民企更难。给工人发不出工资，好多人已经辞职不干了。这么大一栋办公楼，一年光租费、水电费就不少。”段总诉苦道。“我们也是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下边闹事的一个接着一个。民企难，这个能理解，其实我们也难。”志强也诉苦。“你们难，东方不亮西方亮，挪腾挪腾也能过。我就这三瓜俩枣，连挪腾的地儿都没有。”段总继续诉苦道。“段总，您谦虚了。诚文公司的体量，我多少还是了解的。就你们的债权和项目，不比我们差多少啊。”志强连抬带压地反驳道。“我们的债权和项目，你怎么知道？”段总疑惑地问。“哎呀，段总，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你公司不是在我们那儿投过标吗，那些资料难道是假的不成？”志强笑着对段总说。“假倒不假。你知道，咱做企业总不能靠数字过日子吧？”段总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双方约好会谈的前一天，马总调阅了诚文公司全部投标资料，对他们的债权和项目状况做了全面了解。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家伙看来是有备而来。他的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段总说的没有错。不过，也不能可着一头牛挤奶吧？”“怎么叫可着一头牛挤奶，按合同你们早该付了。”没等段总说话，肖总拎着长枪，放马直奔马总冲来。“肖总，你是干法务的，合同约定双方有争议应先协商，你们协商了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跟学挺了挺身子，也策马而出。“你们违约在前，反怪到我们头上。”“什么我们违约在前，今天大家都在这儿，咱打开天窗把话说清楚……”李经理正准备使出杀手锏，志强按了按他的胳膊，他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广东有句俗话，叫‘打官司，冇好收场。’，肖总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吧？”志强说。肖总转了转手中的笔，说：“不是输赢的问题。欠债还钱，总归是天经地义的吧？你们大小也算国企，怎么能这样耍赖呢！”“肖总，咱这是谈事，不是吵架，谁也没说赖账啊。”李跟学立马横刀，准备与肖总单挑。“不赖账，倒是把钱付了啊？”肖总眼冒寒光，长枪如毒蛇吐信回身闪刺过来。“你知道欠多少钱吗？你知道多少问题没有解决吗？”李跟学刀锋斜挑，恰到好处地磕在肖总的枪杆上。段总坐在正中间，像根呆木头一声不吭，静观二人你来我往刀光枪影。“账上不是明摆着吗？”肖总旋枪如电，腕如灵蛇翻绞，使出一个龙尾倒卷，眼看枪尾直取对方咽喉。“那些没上账的，不算吗？”李跟学不慌不忙，旋身如风中折柳，单臂擎刀横于额前，正好将势如雷霆的枪尾挡在刀柄玄铁吞口之上。“什么没上账？”“问你们‘牛大’。”牛大看了看肖总，一言不发，似有难言之隐。段总心里明白，有些事只有他和‘牛大’知道内情。本来他想继续静观二人龙争虎斗，一直到最后看结果再说。可肖总一直逼对方使出杀手锏，一旦将杀手锏真正使出来，可不好接。混江湖这么多年，他清楚兔子急了会咬人，把人逼到油尽灯枯那步，真掀了桌子酒碗、亮明袖中短刀，拼个鱼死网破，到那时可就两败俱伤，血染红沙谁也讨不得好。他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商人的处事原则中对错只是手段，利益最大化才是真理。这事如果闹下去，一旦开庭，马总那边必输无疑。可不敢保证他不翻旧账反咬一口。再说，甲方刘总还在局子里没出来，这事一旦闹掰，再加判他个三年五载，到那时不但诚文公司和他本人会受到行政处罚，自己也会因为行贿触犯刑法锒铛入狱，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船到江心补漏迟——后悔莫及。想到这儿，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说：“这事呢，事先我和肖总都不知情，是我们合作律所自作主张告的。”志强坐在那儿，也像根呆木头一声不吭。但他心里明白，天底下哪有不经委托就告客户的律所。段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糊弄过去。但没必要把事戳穿，谁都要面子。“哎呀，段总，一个巴掌拍不响，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能完全归咎哪一方。”马总好像在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段总接着话茬，说：“大家合作这么久，要不是公司周转确实遇到困难，我们也不会把公司的债权打包交给律所处理。”见段总话软了下来，志强心想该到他圆场的时候了。“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事呢，也不是我们不解决，公司最近确实也遇到了些困难。”志强把话抛出去。看段总怎么说。“要不这样吧，官司呢，我们撤了。但欠我们的钱，你们还得给我们个说法。”“感谢段总，我觉着也是。有事好商量，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你们说，这钱什么时候付？”肖总见段总不好表态，替段总解围道。志强看了看李跟学，意思是让他表个态。李经理说：“项目还未竣工验收，甲方最终结算多少尚不确定。要不，等甲方最终确认后再说？”志强补充道：“李经理的意见我同意。这样大家心里都有谱。不过，考虑双方公司目前都有困难，要不先计划支付五十万，分两期，剩余部分根据甲方结算多退少补？”“就五十万还分两期？”肖总不情愿地说。“肖总，你是不知道，公司目前也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这五十万，还得贵公司和我们一起找甲方协调呢。”志强诉苦道。段总捏了捏鼻子，说：“今天时间不早了，先谈到这儿。五十万你们抓紧筹，我等着急用，剩下的后面再说。”志强面带微笑，说：“实在不好意思，各有各的难处。如果甲方结算不出问题，肉还在锅里呢。”两军对垒胜负难分，几十回合下来，人困马乏无心再战，于是便拨转马头各自归营去了。悬在志强心头的一件大事，就这样含含糊糊的告一段落。外面雷霆万钧，大雨倾盆。送走跟学和老宋，志强一个人走在积水横流的街上，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他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可环顾四周，除街对面一处闲置工地大门紧锁外，剩下是被围挡圈起还未开发的土地。他用手捂住头顶，然而天空仿佛被撕开巨大的裂口，狂风挟着骤雨倾泻而下。他沿着街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他远远地看见白茫茫的雨雾里，母亲、秦玲、雯雯，还有一群男女老少，正向他飞奔而来……他仿佛听见“咚”的一声，法槌重重落下…… 第九章夏至，阳光炽烈。路边的树木无精打采，正经受一年当中最热的时节。几起民企欠款的案子仍无结果，大都因被执行人暂无财产可供执行被法院终结。“喂，李律你好，三明公司的案子有进展吗？”志强问。“没有，刘法官说追加被执行人的申请还在他那儿，最近案子多，可能慢一点。”“法院只对三明公司及其法定代表人采取限高措施，对持股90%的自然人股东没有采取任何法律限制！三明公司注册资本5000万，如果股东未履行出资义务，应负有5000万的赔偿责任。”志强说。“是的，这要等追加被执行人申请受理后才能重启执行程序。”李律解释道。“另外，法院案子多可能是实际情况，但不能成为长期拖延受理的合理理由。申请递交法院已近半年，律所为何不向上级法院申请督办或向检察院申请司法监督执行？”志强追问。“刘法官没说不受理，我也一直在沟通，实在不行的话，您看是否委托法院所在地专办执行案件的律师，也许能更好地与法院进行沟通？”李律师想打退堂鼓。“这起案子我公司已全权委托律所代理，并且签订了委托代理合同，律所应负追收欠款的法律义务。在没有穷尽法律措施的情况下，建议我公司委托他人，这是违反合同约定的吧？”志强反问，“你告诉刘法官，申请受理是有法定期限的，无故拖延也要负法律责任。”志强说。“好的马总，我给汪主任汇报……”李律师无奈地说。志强心想，是不是因为案子少，代理费小，律所不够重视。可这家律所与集团公司多家单位合作，不重视我们小公司，总该重视集团公司吧。挂了电话，他又打给公司法务部：“喂，陈部长，你安排下周开个视频会，研究三明案子重启执行的事，通知律所专案律师，必要请律所汪主任也参加，届时邀请集团公司法务部派人指导指导。”“好的马总，我这就安排。”志强说是请集团总部法务派人“指导”，实则想借集团公司的影响力——对合作律所的评价与推荐，给律所施加压力，以便加快重启执行工作进度。三明公司欠债数十万，这可是职工们的血汗钱啊！无论如何——哪怕追回一分钱，也要将这起官司打到底，给职工们一个交代。国有企业的每分钱姓“公”，维护国有资产不流失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志强越想越觉得责任重大，维护国有资产安全和职工群众利益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今天是周末，太阳火辣辣的，照的S城闪闪发亮。保姆等志强买菜回来做午饭，可等半天没见人影，便打电话问：“哥，你回来没有？”“哦，你稍等，我这就去买。”志强一心只想着案子和拖欠职工工资的事，竟把买菜抛在了脑后。被保姆的电话警觉，这才加快步伐，急匆匆地向菜市场走去。“哥出去半天不回来，姨等着急了，要是平常这个时点，姨吃完午饭早该休息了。”保姆有些抱怨。 “想单位的事，把买菜耽搁了。”他解释道。志强愧疚之余，心里反倒觉着踏实不少——这样既负责任又会说话的保姆实在难找，难怪母亲最近跟保姆凑的更近，看来她是惹得母亲欢心了。“哥单位事忙，这些事我可以做。”“好吧，以后这些事就托付给你了。”“放心吧哥。”“我把钱转给你，不够用你吭声。”“行呢哥。”……三天后，三明公司诉讼案视频会如期召开，志强主持。“人都到齐了吧？”志强问。“到齐了，马总。”陈部长回答。“咱们现在开会。首先呢，感谢集团公司法务部魏主管在百忙之中莅临指导，也感谢律所汪主任拨冗参加。会议主题就是研究重启三明公司案件执行程序。请律所对案件进展情况做个简要介绍。”“我是本案专案律师，接手这个案子后呢，我们律所……，竭尽全力维护贵方利益……，刘法官呢也是考虑三明公司目前无财产可供执行，他跟马总沟通的目的虽没有明说，实际是劝我们放弃追加被执行人重启执行程序的请求，申请还搁他那儿。案子的大概情况就是这样。”“陈部长，你说说吧。”“好的马总。我们的意见一直很明确，三明公司及其法定代表人目前处于限高状态，但自然人股东是否履行出资义务的问题一直没有明确，律所和法院应该负有调查义务。如果自然人股东确实没有履行出资义务，那是不是应该负有补充赔偿责任？”“李律师，我们要求律所向上级法院及时反映情况请求督办，或向检察院申请司法监督，是什么原因迟迟不申请呢？”马总问。“马总，是这样啊，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股东未履行出资义务，申请上级法院督办或检察院司法监督难以取得预期效果。三明公司涉案金额大，债主多，即使重启执行，一参与分配，到贵公司也就所剩无几。我们认为，这个案子已经没有重启执行的必要。”汪主任答道。“我认为恰恰相反。这起官司，不是执行不到钱就不打了这么简单。你们想过没有，那些已完工程是怎么干出来的？那可都是我们职工的血汗呢，是给我们提供劳务和物资的中小企业用真金白银垫起来的！一句话说没有就没有了？这样能行吗？职工能答应吗？下面干活的中小企业答应吗？没有穷尽执行措施，造成国有资产损失，上级组织答应吗？”志强越说越激动。他心想，律所收了服务费，当然越早结案越有利，汪主任站着说话不腰疼。“且不说三明公司还有小额土地财产可供执行，仅俩自然人股东注册资本就高达5000万，这不是一笔小数目！谁能证明他们已经全面履行出资义务了呢？俩股东不承担补充赔偿责任，我公司的损失谁承担？律所，还是法院？ 如果你们律所损失大几十万，请问汪主任，你能轻易放弃吗？”志强气愤地质问。“陈部长和马总说的没错，这个案子必须要重启执行。你们律所与集团公司几家单位有合作关系，不能因为马总他们公司案子少、代理费不多就轻言放弃。”魏主管说。“不是我们忽视，这个案子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重启执行程序很难。”汪主任说。“难什么难？你们依法申请上级法院督办，或者向检察院申请司法监督，这是法律赋予我们申请人的权利，你们为什么不行使呢？”魏主管严肃地问。汪主任低下头一言不发，他心里犯嘀咕，这个案子要是这么打下去，律所肯定是亏本赚吆喝。魏主管见多识广，他一眼就能看出汪主任在顾忌什么，便说：“你们合作的是我们整个集团公司，东方不亮西方亮，不要在一城一池上患得患失。”魏主管继续说。“好吧，我们回头再跟刘法官沟通。如果他们还不受理，我们就申请上级法院督办，或者向检察院申请司法监督。”“这就对了。眼光放长远，我们合作不只是这个点上的事。”魏主管话未挑明说，意思却很清楚。志强见会议的目的基本已经实现，便说：“这个案子即便穷尽法律手段也要打到底，哪怕执行一分钱，我们也好给职工和上级组织交代，让那些空手套白狼的投资者付出代价。”“我赞同马总意见。法不能向不法让步。无论任何人，一旦触犯法律，都应受到惩罚。”魏主管说。“大家有没有不同意见？”志强稍等片刻，说：“没有意见，陈部长形成会议纪要，律所抓紧请求督办或者申请司法监督，尽快重启执行程序。散会！” 第十章市发展改革委会同住房和城乡建设、公安、纪委监委等多部门正在开展工程建设领域突出问题专项治理行动。检查组召开第三次会议，听取社会公众举报线索的汇报。A同志：“近期接访电话来电量大，举报邮箱接收数量与日俱增。从征集的举报线索看，S城问题线索最多，拖欠农民工工资和中小企业账款问题突出，社会公众反应强烈，也有个别举报公职人员涉嫌违规插手干预工程建设招投标，以及施工企业违规施工等问题。”B同志：“考虑举报线索多、公众期待高、核实任务重的现实状况，建议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工业和信息化、住房和城乡建设等部门增加检查力量，尽快进行核实。举报公职人员涉嫌违规插手干预工程建设招投标的线索，移送纪委监委。”……这天一大早，黄董刚走进办公室，便接到门卫的电话：“黄董，有人要见您。”“谁呀？”检查组的同志接过电话，说：“我们是市工程建设领域突出问题专项治理检查组工作人员，有几条举报线索需要了解一下情况。”“同志您好，稍等我下楼接您。”黄董客气地说。“不用，不用，告诉你的房号就行。”“我在7楼，710房间。”黄董放下电话，心不由得突突地跳。他想到中央巡视组已进驻本省开展巡视，目前巡视工作仍在进行中，已有多名国企领导人员因涉嫌违纪违法被立案审查调查，S城也有领导干部下马，形势非常严峻，难道……关于市里开展工程建设领域突出问题治理行动的事，S城早已安排进行自查整改，但自查发现的问题仅靠平台公司无法整改，S城又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有些事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么多的城，R、T、W……，S城竟被检查组抽中。令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么多城的那么多平台公司，他们公司竟被检查组抽中。而且如神兵天降，竟如此神速。他知道，这次检查是在中央巡视组进驻本省开展巡视的背景下，说是对工程建设领域突出问题“专项治理”，实则是联合公安、纪委监委的“执法检查”。这事搁谁都紧张，不过他心里早有准备。在大是大非面前，要提高政治站位，体现对党忠诚。一句谎言十句圆，欺骗组织隐瞒事实，最终都要付出惨痛代价。黄董站在电梯门口迎接，见检查人员走出电梯，便迎上前去握手，“你好，你好。”进了办公室，黄董让座、沏茶。一名检查人员开门见山，说：“有人举报你公司拖欠施工单位工程款，项目拖欠农民工工资和中小企业账款，线索数量比较多，我们过来核了解一下情况。”“拖欠施工单位工程款确有此事，公司不直接拖欠农民工工资和中小企业款项。”黄董事长承认。“拖欠工程款，必然导致拖欠农民工工资和中小企业账款，问题线索集中在你公司的X项目。”“是的。这个项目垫资额度大，拖欠问题比较严重。”黄董实事求是地说。“据我们初步核实，该项目资金来源于政府专项债和公司银行贷款，专项债资金早已拨付到位，为什么还要施工单位垫资施工呢？”检查人员问。黄董挠了挠头，回答道：“项目专项债资金是按工程进度拨付到公司，但施工单位并未真正使用。”“为什么不使用呢？”“这里面问题就比较复杂，一部分钱转回平台公司用于缴纳土地出让金，交给了税务部门；还有一部分钱被施工单位调拨挪用。”“专项债资金专款专用，应直接用于对应的项目建设上，难道不知道挪用专项债资金是违规行为吗？”检查人员不解地问。“这些问题，在我接任董事长前就已经发生了。施工单位挪用的资金经我们督办已归还项目，并建立三方监管账户加以监管，此类问题再未发生。平台公司用于缴纳土地出让金的钱，其他项目也存在资金缺口，至今没有收回。”“银行贷款为什么迟迟批不下来呢？”“能抵押的资产都抵押完了，剩余在建项目因为资金短缺进度缓慢，没有竣工验收，形不成资产，银行贷款也就批不下来。”黄董叹气道。“公司有没有其他运营收入可供弥补？”“有所弥补，但远远不够。前期那些项目，个别运营良好，大部分招商引资十分困难，目前保公司运转都很困难！”黄董无可奈何地摇头。两名检查人员俯首帖耳相互交换意见，然后向黄董说：“感谢黄董配合，今天我们先了解到这儿，后续有事再通知您。”见两名检查人员起身要走，黄董也赶紧起身，说：“光顾着说事，水都没喝一口。”送走检查人员，黄董坐在沙发上，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工地上，李跟学也在接受检查人员问询……检查组的同志要求提供工程合同、工程结算、工资支付记录、考勤记录、农民工花名册等资料，检查工资支付专用账户、工资保证金等制度落实情况……检查组专业人员调取施工图纸、施工记录、质量检验报告、材料进场验收记录等资料，实地查看个别施工部位……同时对项目拖欠中小企业款项情况详细进行梳理登记。 二零二五年六月十二日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