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东石门铁矿的办公楼在农历十二月的寒风中像一块生锈的铸铁,氧化铁锈色的墙皮皲裂处渗着冰晶。就像这座曾经辉煌的矿山,被严寒北风吹的冰凉而毫无生机,选厂铁精粉储运场紧挨着石门小站,积存的黑色铁精粉像小山似地这一堆那一堆。这些天的降雪给矿区四周的群山装扮得银装素裹。</p><p class="ql-block"> 我把二八式飞鸽自行车锁在干枯且落满矿灰的法国梧桐树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鼓起勇气一步一个台阶地迈向了矿长办公楼。我今天是专门来讨薪的。</p><p class="ql-block"> 临近春节一家三口要回午汲钢铁厂过年,(地处邯郸市正西方100余华里处)那里是退休父母的居住地。可现在我所在的邯鄲矿山局宏运汽车修配公司(公司在邯郸市东环路西边)因为种种原因也不能按时开工资了。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话虽可以这么说,可真要一家三口两手空空回去,实在是难为情。昨天夜里我和妻子碾转反侧睡不着觉,盘算着家里只剩下30多元的生活费,哪有钱置办年货呀,况且大年初二还要领着孩子去建安公司岳父岳母家串亲戚,就更不能空手去了……女儿苗苗今年4岁,平日里什么零食也不肯给她买,就连身上的小衣服大都是穿妻姐家孩子剩下的。在幼儿园里其他小朋友吃零食时,她也只能羡慕地看着,回到家里问:“爸爸,大白兔奶糖是牛奶做的吗?等你开工资了也给我买,好吗?”……“幼儿园里看图学拼音和读古诗的书费咱还没给人家呢!记得明天送孩子时一定带去。”妻子侧过身跟我念叨。猛然间我想起一件事:三年前在东石门铁矿工作期间,企业生产周转资金紧张,连续三个月没给工人开工资。当时矿上给每个职工发了一个红色存折。我慌忙起身翻箱倒柜找到那个红折子,里面存有880元的钱。我现在已经调离东石门铁矿了,去把三年前欠发的工资要回来不就可以过个好年了吗!想到此心里有些许的兴奋,好像无助中抓到一颗希望的稻草。于是天不亮就起床了,踏着积雪迎着寒风骑上自行车直奔西北五十多公里外的东石门铁矿。</p><p class="ql-block"> 我在矿长办公室门口稍微停顿了一下,用手梳理了一下略微蓬乱的头发又拽展了衣角,摸了摸内兜里那张泛黄的红折子——矿上自制的内部存折,封皮印着“劳动光荣”的烫金字,此刻这个红折子却像块烧红的铁片烙着我的掌心。</p><p class="ql-block"> “柳矿长,三年前我在矿机修车间工作,现在都调走三年多了,目前生活困难,想把当年矿上欠发的三个月的工资领回……这是三年前矿上给的红折子。”我把凭证摊在橡木做的红棕色办公桌上。办公室里暖气片滋滋响着,室内的暖气已经把窗玻璃雾化成冰花,阳光透进来照在一米二高的绿色墙裙上。年轻的柳矿长身着深蓝色毛料西装,稳稳地坐在办公椅上,他西服上的铜纽扣映着窗外的雪光,他一边往白色搪瓷杯里续水,一边瞟了我一眼,热茶水升腾的雾气模糊了墙上的安全生产标兵锦旗。</p><p class="ql-block"> “老许啊……”壶盖清脆地磕着杯沿,“知道咱们矿铁精粉什么价吗?”柳矿长忽然扯开抽屉,甩出本泛着油墨味的《冶金经济报》。</p><p class="ql-block">“260元!比去年跌了四成!天津港积压的矿石船排到公海了!”报纸头版照片里,堆积如山的矿石在阴云下泛着铁青色。</p><p class="ql-block">“柳矿长,我就是一个工人,站得没您高,考虑没您全面,也顾不了什么脸面。老婆孩子没钱过年了,这钱是矿上当年欠我的工资,请您关照签个字吧……再说这么大国有矿山企业,也不差我自己这区区八百八十元钱。”“这是原则问题,我不能给你开这个口子。今天给你签了字,明天就会有更多的人来找我讨薪。矿上数千名职工都这么闹,本就紧张的生产周转资金就会断了链!”柳矿长有些不耐烦声音提升了八度。“别说你过年没钱,就是几年前调回天津市工作的老职工,他们可是矿上创业元老,家属都躺在手术室了,他们来矿上要工资,我都没签字……你这点个人困难算什么?千里之堤怎么能毁于蚁穴,这个口子不能开!”</p> <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脸涨的通红,可又说不过矿长,肚里憋着委屈。就毫不示弱地嚷到:“《劳动法》都颁布了,欠工人的钱不给?你当矿长的还耍态度?这矿山是你们家的?你是旧社会的资本家啊!”话都说到这种份上,氛围就演变成争吵了,矿办楼里许多科室的机关人员都涌到门口看热闹。</p><p class="ql-block"> “老许,你别跟我讲什么《劳动法》,你现在已经不是本矿职工了,并且严重干扰了矿机关的办公秩序,我可以通知矿公安分处把你带走……”“你敢?!我是来讨薪维权的,又没犯法……”我怒气冲冲地顶撞着他。</p><p class="ql-block"> 十几分钟后,果然来了五六个经济民警,带头的是公安分处田科长,他一边拨开围观的人群一边嘴里大声说到:让开,让开!让开!便上前一步伸手狠狠地抓住了我的右手腕,不由分说地就往外拖拽我。田科长虎口的老茧像把铁钳,那可能是他长期握警棍形成的凹痕老茧,我无论怎样挣脱都无济于事……公安分处就在矿长办公楼东边马路对面。就这样被几个经警连拖带拽地带到公安分处,直接关在禁闭室里。田科长身穿橄榄绿警服,头戴大檐帽厉声呵斥:“老许,咱都曾是矿上的职工,抬头不见低头见,你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先在屋里冷静冷静我们再说事。”说罢“咣当”一声锁住门就走开了。那一刻我无论怎样表达愤慨都改变不了被囚禁的事实。</p><p class="ql-block"> 公安分处禁闭室阴暗潮湿,水泥地面墙角处结着层薄冰,铁窗外拉矿石的斯太尔柴油卡车轰隆隆地从院门口驶过,呛鼻的柴油车尾气随着空气飘进走廊里。对面菜市场的小贩们叫卖声。"便宜卖了,大白菜五分一斤"的声浪裹着柴油尾气涌进来。忽然有段熟悉的旋律刺破喧嚣——街角杂货铺的燕舞牌收录机正在播放《亚洲雄风》: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这首歌让我想起了几年前在35KV变电站1#主变压器故障抢修时的情景,一群年轻的电工小伙子们在段长王连科的带领下加班加点干活,有攀爬电杆的,有拖拽电缆的,有紧固铝排的,有测试绝缘瓷瓶耐压的……变压器上锈蚀的螺栓被咯吱吱拧开,我伸手剥开变压器那一层层硅钢片,绝缘油汩汩地顺着胳膊就流淌进衣袖里。一股寒凉袭来不由得使我打了一个寒颤,就此打断了自己的回想。此刻当歌手韦唯唱到"莽原缠玉带,田野织彩绸"时,门外经警们皮鞋在水泥地面走廊里咯噔声和钥匙串碰撞的叮当响声,通过这阴冷的空气狰狞地交织在一起。禁闭室门咣铛一声被打开了,经警把我带进问询室去做了一份所谓“扰乱矿机关办公秩序”的问询笔录。</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中午的时候,经警小段给我送来一件棉大衣并塞给我一个凉馒头:“哥,矿上欠着三个月工资的人有上千人,上周运输科老王的闺女肺炎住院,举着吊瓶来堵矿长车……”他忽然噤声,走廊尽头传来田科长的脚步声,小段欲言又止扭身离开。禁闭室屋里有一张木床,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黑色毛毡垫,垫子上板结的矿砂颗粒硌着掌心和屁股,恍若三年前检修采区破碎机的电机时,那些从指缝溜走的铁矿石在发出的嘲笑。我饿极了很快地就把那个凉馒头啃吃完了,肚子止住了饥饿,可疲倦困顿又侵袭上头。</p><p class="ql-block">午后的阳光照在窗外那一排排垂吊于屋檐下的冰溜上,折射过来的太阳光很是晃眼,可那冰溜经不住阳光的照射,一会就“啪”地一声掉下来。我的心也跟着冰溜落地的响声怦然一跳。眼望窗外思绪万千,面对生活的囧迫真的是束手无策。三十而立的年龄了仍然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公司发展看不到前景,无论怎样努力工作都挣不够基本的生活费支出,可又有几个人像我这样为了过年而讨薪不成,还狼狈不堪地被囚禁的。</p> <p class="ql-block">“啪”又一重重的冰溜落地声响把我从黯然神伤的心绪中牵回现实……凝视窗棂上冰溜在渐渐熔断,这掉地的节奏和女儿苗苗在宿舍里背诵七言古诗的节奏几乎吻合。此时禁闭室的铁窗将午后暮色筛成菱形光斑,屋檐垂下的冰凌正在上演倒计时的独舞。每当阳光刺破云层,那些水晶权杖就渗出泪珠,在《别董大》的韵脚里粉身碎骨。</p><p class="ql-block">"千里黄云——"(咔嚓)苗苗稚嫩的诵读穿透百里风霜,此刻正在邯郸陋室里摇晃。她踩着小板凳趴在窗台,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玻璃上的冰花,却让每个字都裹着蜜糖。"白日曛——"(啪,冰锥坠地响起)……我数着第13根冰溜的葬礼,突然读懂高适的慈悲。原来盛唐的诗人早为1996年的囚徒备好暗语:每声“咔嚓”声响都是时空裂隙,让三十岁的父亲得以亲吻四岁女儿押韵的孤独。</p><p class="ql-block">六翮飘飖私自怜,(咔嚓);一离京洛十余年。(咔嚓);丈夫贫贱应未足,(咔嚓);今日相逢无酒钱。(咔嚓)……</p><p class="ql-block"> 我太累了,裹着大衣躺在那张冰冷的床上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到了自己刚参加工作时朝气蓬勃地在矿篮球场上奔跑的样子。梦到了自己斜挎电工工具包,套上脚扣攀爬高高的水泥电线杆,用虎钳缠绕铁丝把6kv高压线捆绑在瓷瓶上的作业场景。梦到了头戴胶质安全帽脚穿绝缘靴在井下配电室抢修贫油断路器的样子……当然也梦到了自己获得先进生产者、工会积极分子、先进团员受表彰戴红花时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终于打开。没有解释,没有道歉,只有一句冰冷的“你可以走了”。我脚步踉跄地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囚笼,重新站在矿区的天空下。凛冽的风吹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那张红皮存折,还蜷缩在我的口袋里,薄薄的,却仿佛有千斤重。</p><p class="ql-block">我把它掏出来,那曾经代表希望的数字“880”,此刻在灰暗天光下显得如此虚妄可笑。它红得刺眼,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它许诺的是一点微薄的积蓄,却最终收走了我作为劳动工人最后的体面。我死死地盯着它,指尖发冷,继而开始颤抖。积蓄已久的悲愤、屈辱、被欺骗的怒火,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堤防。我猛地发力,将存折狠狠撕开!那红色的存折发出绝望的脆响,裂开,再裂开……碎片如同凋零的血色花瓣,从我的手里被抛向空中,飘散在矿区冰冷污浊的地面上。</p><p class="ql-block">我抬起沉重的脚步,茫然向前走去。眼前庞大的选矿厂球磨机依旧轰隆作响,不知疲倦地吞噬着矿石,吐出精矿粉,整个矿山像一头永不知餍足的巨兽,日夜不息。我停下脚步,目光越过冰冷的马路,望向那些沉默矗立的厂房和高耸的水泥井架——它们曾是我青春和汗水浇筑的信仰图腾,是“工人老大哥”顶天立地的象征。而今再看,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它们只剩下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像一个时代巨大而沉默的墓碑,冰冷地压在我的心上。</p><p class="ql-block">寒风卷着地上的矿尘打着旋儿,红皮存折的碎片在地上舞动。那点微薄的“880”,连同它所象征的、我们那一代工人曾经笃信并为之奋斗的全部价值与尊严,就这样,被这无情的寒风吹着。</p><p class="ql-block">冰冷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禁闭室的绝望气息。我站在矿区料峭的寒风中,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心却像被掏空又塞满了冰碴,沉重而麻木。推起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链条发出干涩的呻吟,仿佛也在诉说着无力。年关的冷风像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也刮在心口那道新鲜的伤口上。</p> <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几张熟悉又焦急的面孔,裹挟着寒气,急匆匆地从桥南选矿厂方向奔来——是小杜、小贺还有二辉和陆华!我的高中同学,也是矿上机修车间的工人。他们显然是一路小跑赶来的,额头上还冒着热气,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迅速消散。</p><p class="ql-block">“老许!老许!”二辉最先喊出声,几步冲到跟前,一把抓住我的车把,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满是关切和愤怒,“我们刚听说!在车间听人嚷嚷,说你在矿长办公室出事了,还被带走了!你这…你这怎么不先找我们商量啊!”</p><p class="ql-block">“是啊老许!”小贺也凑上来,声音低沉而急切,“有难处你言语一声啊!咱们有老同事、老朋友、老同学,还能看着你遭这个罪?”</p><p class="ql-block">小杜和陆华没说话,目光却落在地上——那被我撕碎、又被风吹得零落四散的红色存折碎片。他们弯下腰,不顾地上的矿灰,一片一片地仔细捡拾起来。小贺和二辉见状,也立刻蹲下身帮忙。几个人,就在这矿区冰冷的地面上,在凛冽的风中,小心翼翼地将那些代表着屈辱和绝望的红色碎片,一分分拼凑起来。</p><p class="ql-block">“老许,你看你…”小杜看着手里勉强拼凑起来的、布满裂痕的红本子,声音有些发哽,“再难,也别毁了这个啊…这是凭证!是矿上欠咱的理!”</p><p class="ql-block">二辉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胳膊拧不过大腿,这道理咱们都懂。可日子得过下去啊!年关难过,我们几个刚才商量了,先把钱给你凑上。”他边说边从旧工装内兜里往外掏钱,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十块、二十块。其他三人也立刻掏口袋,有卷成一团的单元票,也有几张皱巴巴的“大团结”。</p><p class="ql-block">“拿着,老许!”二辉把钱塞进我僵硬冰冷的手里,“不多,二百三百的,我们几个先给你垫上,先把年过了!孩子老婆等着呢!”</p><p class="ql-block">手里是带着他们体温的、皱巴巴却沉甸甸的钱。看着眼前这四个人被寒风冻得发红、却写满真诚和关切的脸,看着他们拼凑起来的、那本如同我此刻心境般破碎的红存折,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酸又涩。我喉咙发紧,嘴唇哆嗦着,想说声谢谢,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差点控制不住那在禁闭室里都强忍住的泪水。这一刻,被粗暴对待的委屈,被漠视的愤怒,生活的重压,混合着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朋友情谊,在胸腔里翻江倒海,百味杂陈。</p><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矿机关楼那边又匆匆走来一个人影,是矿办公室的董主任。他比我高三届,算是我同校的师兄。他快步走到我们跟前,脸上带着明显的歉意和不安。</p><p class="ql-block">“老许!哎呀,你看这事儿闹的!”董主任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语气里满是懊恼,“我今天上午去市里办事了,刚回来就听说这事!简直…简直不像话!”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旁边的二辉他们,目光落在我手里那叠零钱和破碎的存折上,眼神复杂。</p><p class="ql-block">“老许,对不住,真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董主任连连摇头,“我中午一回来,就听说你被带走了,赶紧让矿办的通讯员去找你,给你送了几个食堂刚蒸的包子,还有我那件备用的旧棉大衣…你…你收到了吗?没冻坏吧?”</p><p class="ql-block">我点点头,喉咙依然堵得厉害。中午时经警小段确实给我拿来一件棉大衣,但热包子没见到,却变成了凉馒头,我心里似乎明白了啥。董哥这兄长般的心意和关怀比热包子和棉大衣更是温暖了我的心。</p><p class="ql-block">“唉…”董主任重重叹了口气,“柳矿长那人…算了,不说了。老许,你现在这样子,赶紧回家吧!这大冷天的,别骑车了。”他转头对二辉他们说:“你们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辆车送老许回邯郸?”</p><p class="ql-block">二辉立刻接口:“董主任,正好!我们车间有去邯郸拉车床配件计划,你在矿办室找调度室协调一下,今天下午就派车吧!司机小赵,我们都熟!让他捎上老许,应该没问题!”事情就这么定了。在董主任的积极协调安排下,在朋友的簇拥陪伴下,我坐上了那辆开往邯郸的天津燕牌客货车的前驾驶楼。客货车在矿区坑洼的路上颠簸着,窗外是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疏离的矿山景象:高耸的水泥主井架,巨大的矿仓,喷吐着白气的锅炉房,还有那些裹着厚重棉衣、行色匆匆的工人身影。</p><p class="ql-block">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叠零钱和那本被重新拼贴、用胶布勉强粘好的红存折。存折上的裂痕如同刀刻,880的数字也显得那么模糊。车子驶离矿区,将那片承载了我青春、汗水和今日屈辱的土地甩在身后。</p> <p class="ql-block">回到邯郸简陋的家,已是傍晚。妻子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和手里那本破碎的红本子,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去热了碗稀饭。女儿天真地扑上来问“爸爸今天去哪了”,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摸摸她的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着。</p><p class="ql-block">这一夜,我彻夜未眠。白天的一幕幕在黑暗中反复上演:柳矿长那冷漠推开的存折,经警铁钳般的手,禁闭室的刺骨阴冷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淹没我。紧接着,是二辉他们焦急奔跑而来的身影,他们蹲在地上捡拾碎片的样子,塞到我手里带着体温的零钱;是董主任那充满歉意的眼神和递来的棉大衣;是那辆颠簸的客货车和司机小赵沉默的善意。</p><p class="ql-block">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这短短一天里,我像一个被抛入巨大漩涡的溺水者,尝尽了体制的冰冷、权力的傲慢、尊严被碾碎的痛楚。然而,就在即将沉没的瞬间,又被几双从生活最底层伸出的、同样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奋力地拉了一把。</p><p class="ql-block">那本破碎的红存折静静躺在枕边,裂痕在月光下格外清晰。它记录着矿山的失信,记录着一个普通工人被轻易剥夺的尊严。但此刻,它似乎又承载了别的东西——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那几句朴素却滚烫的“胳膊拧不过大腿”的宽慰,那件御寒的棉衣,那趟颠簸却充满人情味的顺风车……这些来自同命相连的工友、来自尚存良知的校友的微光,在冰冷的现实缝隙中,艰难地为我缝合着破碎的尊严,也在这个凛冽的寒冬,留下了一丝微弱却足以支撑人生活下去的温度。</p><p class="ql-block">窗外的风声呜咽着,如同时代的低吼。我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知道前路依然艰难。但那本红存折,连同它承载的所有屈辱与温暖,都已成为刻入骨髓的记忆。它告诉我,尊严有时会被轻易地撕碎,扔在地上践踏;但总有一些东西,比纸面上的数字更沉重,比冰冷的铁门更坚韧,它们来自人心最朴素的角落,支撑着人们在寒风中,继续踉跄前行。</p><p class="ql-block"> - 1993年《公司法》实施,推动国企公司制度改革。</p><p class="ql-block">- 《国务院关于在若干城市试行国有企业破产有关问题的通知》(国发〔1994〕59号)</p><p class="ql-block">-1995年1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颁布并实施</p><p class="ql-block">-1995年邯邢冶金矿山管理局西石门铁矿年产量:182万吨铁矿石。</p><p class="ql-block">- 1995年十四届五中全会提出从宏观上改革国有经济,对国有企业实施战略性改组。</p><p class="ql-block">-1996年邯郸职工月平均工资:427元。邯郸市最低工资标准248元/月。</p><p class="ql-block">-1996年1月国务院出台《国有企业破产试行办法》当年全国国企负债率82.7%。</p><p class="ql-block">【编者按】</p><p class="ql-block">《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是在1994年7月5日第八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八次会议通过,并于1995年1月1日起施行。从法律和情理角度来看,该事件中企业行为是错误的,职工讨薪是合理合法的,以下是具体分析:企业行为违法违规。违反工资支付规定:《劳动法》第五十条规定,工资应当以货币形式按月支付给劳动者本人,不得克扣或无故拖欠劳动者工资。劳动部颁发的《工资支付暂行规定》第十五条明确,只有用人单位代扣代缴个人所得税、应由劳动者负担的各项社会保险费用等特定情况,用人单位才可代扣劳动者工资。企业用工人该发的薪水内部集资,明显违反了这些规定。</p><p class="ql-block">违背集资自愿原则:企业内部集资应当遵循自愿原则,不得以行政命令或其它手段硬性摊派。企业以扣发工资的方式搞集资,并非职工自愿,这种做法是错误的。</p><p class="ql-block">职工讨薪合理合法- 保障基本生活需求:职工付出劳动后,有权获得相应报酬以维持自身和家庭的基本生活。企业扣发工资用于集资,导致职工生活困难,职工为了自身和家庭的生存去讨薪,是在维护自己的基本权益。 依法维护自身权益:当企业存在拖欠工资等侵害职工权益的行为时,职工有权利通过合法途径,如与企业协商、向劳动监察部门投诉、申请劳动仲裁或提起诉讼等方式来讨回工资。这是法律赋予职工的权利,也是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体现。职工因讨薪被拘禁是对国家法律的漠视,更是对工人“劳动光荣”信仰的摧毁。</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