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六月的故事</p><p class="ql-block">美国本科大学生都在六月毕业。</p><p class="ql-block">一进六月,华大校园各系各部的大小毕业典礼此起彼伏,目不暇接。全校总典则在六月中举行,当天大学体育馆里红红绿绿热闹非凡,本科生,硕士博士生,连同来自全国各地以至世界各国的亲属们欢聚一堂,把一个传统的毕业典礼办成科学和荣誉的总汇,年轻和希望的盛宴。</p><p class="ql-block">回到研究室,主任微笑着对我说:美丽的六月,还能有比这更难忘的庆典?我也微笑着,却没有接他的话。</p><p class="ql-block">确实,美国西海岸的六月花红草绿,瑰丽无比。大学毕业典礼在这样的季节里举行真正是锦上添花,其乐洋洋。</p><p class="ql-block">但对我来说,六月,更是劫后余生的纪念。我大学毕业不在六月,也没有遇见什么盛典。后来,却是山中的六月里,那用汗水浇灌而收获的庄稼,帮我度过一生中最艰难的劳炼岁月。</p><p class="ql-block">六月,我的盛宴,我的欢歌,虽然只有一顿带些苦涩的槐花焖饭,一碗花椒相伴的水盆羊肉,却是我的一切,我的生命。</p><p class="ql-block">陕北的春天来得迟。布谷鸟叫了,已是青黄不接的时节。清早的时候,土窑的坡后传来“咕咕,咕咕”的啼声,此起彼伏,洪亮却带着凄苦,在暮春的山谷里回荡。</p><p class="ql-block">连着几天在队长家吃发霉的高粱皮疙瘩,就知道山里人已经没有粮食快要断顿。坡口杨树上的嫩叶看去肥壮,顺手摘了一撮放在嘴里嚼,很苦。不禁想起后山的老槐树上那一串串白里透绿的花苞,整个春天里都散着沁人心脾的馨香,我把它们摘下来当果子吃。</p><p class="ql-block">如今槐花老去,布谷鸟在叫,真正青黄不接的时节来临。在江南老家,布谷鸟叫的时候,农夫们耕田插秧,磨刀备镰,“布谷声中雨满犁,催耕不独野人知。”正是一年之中最忙的时节,除了文人骚客,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望帝春心托杜鹃”的幻境。可是在这陕北的山沟里,布谷鸟叫了,又是一个无粮下锅的时节。我饥肠辘辘,连上坡下山的力气都没有。那布谷鸟啼听来便声声悲凄,让人觉得胸中有一种隐隐的感伤。</p><p class="ql-block">多年以后在《告别饥饿》一书上读到,当时延安地区有三分之一农民吃糠。各县粮食加工厂的麸皮、谷壳大部分返销了回去,有的顶奖励粮,大部分当“口粮”,不算粮食指标。粮食部门还作了临时规定:一斤粮可以换麸皮一斤半,或玉米皮五斤,或高粱皮五斤,或谷皮六斤。有些社员便拿国家的返销粮去换一部分麸皮和谷皮,但这也并不能敞开换,要走后门才行。什么门路也没有的农民在吃光糠菜之后,就只得外出流浪。</p><p class="ql-block">临近坡里的孩子们早已结伴下山,往洛河川道挨村讨饭去了。有年五一我在延安,看见大街上稀稀落落地走着这样的逃荒人,一律地穿着破烂,在脖上挂一个搪瓷水杯。他们从周边山区,延长,或者其它地方过来,要在城里捱过这饥饿的季节。</p><p class="ql-block">而多数要照顾耕地的山民,还有我,仍然在沟里坚持,把黑黑硬如石块的高粱团子就着清水和野蒜吃。</p><p class="ql-block">然后,还没饿垮的时候,六月到了。</p><p class="ql-block">大麦先熟。山民们用一种叫做撒的长把镰刀把它割倒,再捆住收起来。我摘一把麦穗,捧回窑洞用手搓了就嚼,生麦粒,粗硬却是一样地香甜。</p><p class="ql-block">再后来,就是这几天里美国的本科生们把学士帽往天上抛的时候,山里的小麦熟了。</p><p class="ql-block">夏熟的时刻。一个救命的收获季节。</p><p class="ql-block">割麦子是纯手工的。把镰刀磨快,天刚亮,全村人一齐下了地。男人们飞刀豁豁,麦子便齐齐地倒在地上。后面跟着的女人将麦子一捆捆地扎好,放在田间。然后再牵来毛驴一垛垛地撂到驴背两旁,一条绳子飞过脊背捆扎结实,送到预先平好的场里。六月里常有急雨,为了避免还没有脱粒的麦子淋湿,要把刚拉回来的麦子盖好。等麦子在场里晒上三两天差不多干透,就打乱了再牵驴子带上碌碡一圈圈地碾,待麦粒落地,便收起麦秸,再趁有风来时用木掀铲起往空中扬,麦壳就飞了出去,只剩下一颗颗的麦粒,装进麻袋,扛去库窑里。</p><p class="ql-block">麦收是个结结实实的苦差使。六月里骄阳似火,做过小半晌便大汗淋漓,脊背湿了干,干了湿。胳膊被麦芒刺的发红瘙痒,各式小虫在身上乱爬,又咬又叮。挥镰带起的尘土,把山民们涂成花脸黑人。</p><p class="ql-block">当然,残酷的劳苦,最终换来美味的夏粮。众人当天就把分到户里的麦子上磨碾成粉,再急急地做成了蒸馍。</p><p class="ql-block">我每天翻沟走坡,吃着百家饭。在炕上坐定,咬第一口白面馍,是要忍住眼泪的。那是饿了半月之后的美食,像是久别的爱人,又像是久旱之下的甘露,咬在嘴里,不是一个馋字所能形容。山里除了腌野蒜和咸豆豉,什么下饭菜都没有,可是六月里的白馍连吃几个连水都不用。</p><p class="ql-block">又有比较能干的山民,把即将开谢的槐花摘来,做成槐花焖饭。这是西北山村最著名的农家饭了。在关中,槐花通常在五月已经起苞开花,城镇街头,乡村路旁,山里的沟壑,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了树枝,空气里弥漫着淡而素雅的清香,沁人心脾。陕北的春到得晚,花期来临时,杜鹃刚啼,家家没有了陈粮。而等到麦子一收,那些心灵手巧的农妇就把从沟里采来的槐花用水洗了,放进麦面和盐用筷子细细地拌匀,再放在笼篦上蒸,约莫半个小时,清香扑鼻的槐花焖饭就出锅了。我那些天像饿狼一般地能吃,不用调味,不管冷热,眨眼间几大碗下肚,才觉得那槐花焖饭没有用油是带着些苦涩味的。那时候,陆游唱的“零落槐花已满沟,江湖又见一番秋”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而“春槐一夜雪如堆”的感慨,凄凉也罢酷烈也罢,都与我无关。</p><p class="ql-block">我那时想到的,唯有一个“秀色可餐”。</p><p class="ql-block">真正是饿坏了。</p><p class="ql-block">然后,夏收正式结束,我要去公社所在的小镇上吃水盆羊肉。星期六下午早早就动身,翻两座山,走二十里路,到公社里借个窑洞住下。</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清早,去镇上唯一的小食堂排队吃水盆羊肉。六月里,新麦面烤的饼,汤里带着枝叶的新花椒,那锅羊肉冒着的味是天下最诱人的香。我总是第一个到锅边站好,左手抱住自重一斤四两的粗瓷老碗,右手拿着三张蒲扇大的面饼,让掌勺的师傅往汤里多加一点羊油。半寸,大半寸,见饼子在滚烫的油面下酥了软了,才高兴地走开。六月里的水盆羊肉,新麦面烤的饼,汤里带着枝叶的新花椒,我永远不能忘怀。</p><p class="ql-block">小食堂每年只在两个季节卖羊肉,夏收后和秋收后,每个季节只卖几个星期,每星期只卖一个周日。隔夜到清早去,是为了汤面半寸厚的羊油。</p><p class="ql-block">六年高原劳炼生活,如果用一个字来总结,那就是“饿”。</p><p class="ql-block">回村的路上,总要在沟底的溪涧洗沐。躺在水里,只见天空一片蔚蓝,一些白云在眼前晃晃悠悠,而身边是层层黄土,无边无际。这时候我觉得吃饱了不饿才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p><p class="ql-block">离开那个山沟回城工作已经多年,一直难忘那些饥饿的日子,还有,那些美丽的六月。</p><p class="ql-block">直到现在,六月的记忆仍然是清香扑鼻的槐花焖饭,饭里没有油带着些苦涩的味。还有星期天的水盆羊肉,汤里泡着新麦面烤的饼,浮着带枝叶的新花椒。</p><p class="ql-block">六月,我的盛宴,我的欢歌。我逝去的幸福。</p> <p class="ql-block">三十年以后。</p> <p class="ql-block">旧地重游。</p> <p class="ql-block">故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