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 会 （ 短篇小说 ）

君交如水

《 聚 会 》

（短篇小说）

文中情节内容均为虚构，如与现实有雷同之处，请勿对号入座

作者：张一兵

石阿姨最近心里很纠结，前些天有要好的同事姐妹打来电话，说集团公司又准备搞周年庆典了。按惯例，逢10年一大庆，逢5年一小庆。公司离退休办一如既往，会专门组识厂里的离退休人员，举办庆祝联欢聚会活动。姐妹还绘声绘声说给她听，因为这次是大庆，据说报名参加的人可多了，提醒她不要再错过这次机会，抓紧时间报名。

石阿姨今年68岁，退休长达13年了。退休前在大西南腹地一处军工企业工作，主管产品质检。她老伴也在同一单位工作，是位炸药专家。有次进行武器试验，不幸发生意外而光荣殉职。石阿姨时常回想逝去老伴的音容笑貌，为他没赶上现在的好时光和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深感惋惜和遗憾！

石阿姨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在沿海的一线城市找了份不错的工作，不久后就找了个东北小伙结了婚。在他俩的孩子出生前，还按揭买了房，看来是打算在此地长期定居了。外孙快临产时，石阿姨就火急火燎赶过来帮忙，她时常盯着这个胖乎乎的小家伙，百看不厌，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猜到石阿姨纠结什么了。令石阿姨纠结的，是她一旦离开数日，谁来替她幼儿园接送和照顾外孙呢？女儿与她的东北老婆婆有点不对付，当然老太太也不见得就愿意过来救急。女儿和女婿平时工作很忙，通常都是下班后不回家吃晚饭的主，指望不上他俩。

△ 石阿姨把这个嗷嗷待哺的小家伙，带到现如今活蹦乱跳的样子（图片选自网络）



　　石阿姨退休前所在单位，是当年中苏关系紧张时，根据国家战略布署，1965年从东北地区转移搬迁到大西南腹地三线地区的军工单位。这个单位正式成立于1947年，是当年解放军常规武器的主要生产供给基地，为解放东北和全中国大陆，乃至不久之后的抗美援朝，起到了功勋彪炳的作用。

△ 这是当年在东北的兵工厂原址（图片选自网络）

　　石阿姨之前先后两次错过单位的周年庆典聚会活动，第一次赶巧不巧，临近聚会活动时，老母亲突然过世，她须料理后事；第二次是因她急病住院，实在没法参加。因此她心有不甘，后来还有点像祥林嫂那样，神经质地逢见退休的人就说：“下次单位再搞庆典聚会，我一定要参加！〞

石阿姨为什么如此执着要参加离退休办举行的庆典聚会活动？说来还真是合情入理，单位这些年来举办过多次周年庆典活动，在石阿姨还没退休前，单位在职人员和离退休人员是统一参加的。那时的庆典活动，颇为正式，流程上就那么三件套：首先是领导讲话，接下来宣布表彰名单并颁奖，最后是文娱表演，基本上就是个走过场。

再后来，石阿姨退休了。离退休办的何主任，居然争取到离退休人员单独举办庆典聚会活动的特权，后来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第一任离退休办的何主任，原是单位的老工会主席。他出身贫寒，为人心地善良，性情刚直不阿。他少年时就参加了抗联，自学了一点文化知识，后曾任过四野的基层政工干部。解放战争结束后，因工作需要调入兵工厂。何主任对这个单位的人员构成，人际间的各种复杂关系，还有容易产生突出矛盾的人和事，他都了如指掌。

何主任长期贴近基层群众，听到过无数有冤屈抱怨、受排挤孤立、遇造谣抵毁、被长期压制、遭打击报复以及家属被诛连岐视的倾诉。他深知要处理好和化解掉这些严重影响安定团结的因素，谈何容易！但何主任是个有心气且有担当之人，他下决心在任期间，一定要恪尽所能，有所作为！

石阿姨还记得20多年前，那时厂里的离退休人员不是很多，庆祝建厂50周年的庆典活动，在职和离退休人员都参加了。庆典大会现场布置得很显正式隆重。庆典大会开始后，但从礼堂入坐率的情况看，估计起码有三分之一的人没有来参加。不少有心人注意到这个情况，虽然一时不明原因，却又感到耐人寻味。

庆典活动结束后，这事慢慢传开，很多人不明就里，难免会有议论。面对众说纷纭，何主任心知肚明，他很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何主任长期与职工群众打交道，事无巨细，阅人无数，深知社会上的人情世故。他懂得，恩泽能够传承，但仇恨也能。他后来听说，那些曾经受到不公正对待的职工，非但他们自己不参加，就连他们的孩子也没来。

△ 常言道：伤人伤心；哀大莫过于心死。极为有道理（图片选自网络）



　　福泽相报，容易理解，也不难做到。国外不好说，但在中国，救命之恩、知遇之恩、贵人提携、雪中送炭、被人赏识，等等。这类福报通常可遇不可求，应倍当珍惜！

△ 中国人讲福报，更讲恩泽，知恩图报是中国人特有的美德（图片选自网络）



　　众所周知，冤屈和仇恨的起因主要是受到不该有的伤害，更有在此基础上的二次加害。二次加害是指后来处理时的不公正，例如包庇，偏坦，放纵，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甚至是草菅人命。

消弥并化解冤屈和仇恨，需要大智慧和大格局。因此，横亘在何主任前面的这条路，充满荆棘。

△ 俗话说：怨怨相报何时了？但空口白牙说这话，小心闪着舌头（图片选自网络）





　　50周年大庆过去之后，在很长时间里，何主任老在思考，必须要采取些补救措施了。不能让那些过去受到不公正对待的职工，相继含冤于九泉之下，更不能让他们的下一代，心怀不满走完这一生。

何主任把自己的想法，向单位领导做了一次详细的汇报。领导是几年前从兵器工业部调过来的，个人经历上也是军工人，对军工人有着深厚的情感。他非常理解和重视何主任的汇报，表示支持何主任的做法。

很快又来到即将举办集团公司（改制后）成立55周年小庆的时候。何主任指派几名手下，布置了几项工作让他们去开展。

第一项工作，是向每位在当地的离退休人员送达纸质问卷，在外地的则发送电子问卷，诚恳征询他们对办好公司周年庆典活动的意见和建议。还特别说明，填写问卷时可畅所欲言，问卷可署名，也可匿名；

第二项工作，是把收集上来的问卷，把其上的意见和建议进行分类归纳，汇编重点，并附上离退休办的意见，最后汇总上报；

第三项工作，根据上级领导批复，抓紧时间筹备庆典聚会活动。

令何主任没有想到的是，最后收回的问卷，回收率高达98%以上，而且每个人都署上实名。由此可见，何主任的人品是被大家认可的。

离退休办的上报材料经领导批复后，决定离退休人员的聚会活动单独举办，按以下流程办：

一、先由拟参加者报名；

二、正式发送由何主任亲笔签字的邀请函；

三、报到的当天上午，何主任在报名处，亲自接待每位老人；

四、集团公司领导到场讲话；

五、由专业摄影师给大家拍集体大合照，安排坐在前排的是曾经有突出贡献者和最年迈的长者；集团领导和离退休办的工作人员则站在最后一排；

六、集团领导告别后，接下来是自由活动时间，由各位老人自寻叙旧对象，摄影师随时应召拍照；

七、进入午餐时间，以自助餐的形式进行，各位老人自由选座；

八、餐毕，为每位老人颁发一枚纪念章和一份纪念品；

九、安排车辆送当地老人回家，家在外地的，则根据订票情况提前送站或送往机场。

离退休办这次专为离退休老人筹办的单位周年庆活动，一炮打响，不仅让这些老人赞不绝口，而且还让整个集团公司的在职人员刮目相看。

　　当年的兵工厂从东北搬迁过来，石阿姨还不满8岁，完全不知道这次出远门是咋回事。她和哥哥弟弟三人，从没出过远门。这次跟随父母，搭上从东北开往西南的火车，走了几天几夜。一路上，她头贴在车窗沿上，看着窗外变化无尽的景致，感到好开心。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最初过来的那批军工拓荒者，也就是他们父母那一代人，绝大多数都不在世了。现如今，他们这批军工二代人，也基本上退休了。当中还有不少人，因他们的孩子（几乎都是独生女子）在外地甚至国外发展，故而时常各奔东西，投奔和帮助孩子去了。平时彼此想见个面，聊个话，都成了奢望。

△ 石阿姨他们这代人，就是在这个处于大山深处的军工基地成长起来的（图片来自网络）

　　当年，石阿姨和她丈夫这批军工人后代，是时代的幸运儿。他们从小在基地小学念书，后来又有了中学。文革中席卷全国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也因他们所在单位的特殊性而另当别论。然而，政策的网开一面，对于这些青春萌动，志在四方的热血青年来说，他们却不认为这是一种恩赐，反而感觉是一种禁锢和约束。因为在他们看来，在这处偏辟的山沟里，这一辈子要走的人生路，抬眼就能望到尽头，多没意思啊！

△ 军工基地的武器制造车间，国防建设需要一代代的军工人（图片选自网络）

　　石阿姨这次离开单位所在地有3年多了，她真的很渴望见到过去的同学和同事。于是她逐个给那些关系不错的人打电话联系，倾诉离别后的思念，询问对方的近况，末了还不忘问他们，打不打算参加在两个月后的庆祝聚会？

与石阿姨在单位比较好的同学、同事和朋友中，有的已移居外地多年了，一、二十年没回来过的都有。他们当中，有受父亲历史问题影响而没得到提职提干的；有因父母的家庭出身成份高而无法入党的；还有因父亲是右派分子得不到重用的；更有因父母成为管制对象后而被安排去做脏活累活的；. . . . . .他们的父母虽然都走了，但他们那颗破碎的心，时常还在滴血！

为什么会存在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呢？这说来就话长了，军工基地最早的前身，曾是军阀张作霖东北军的一座兵工厂，日军占领东北后，随即被日军接管。

△ 日据时期被日军接管的东北兵工厂（图片选自网络）

　　日军投降后，解放军又把国民党军队赶出东北，并接管了国民党军队还来不及破坏的兵工厂。为保障解放战争的武器装备供给，中共东北局决定重新启用这座兵工厂。

工厂启动之初，因工程师和技术工人奇缺，首先安抚挽留原在厂工作的人员。还设法招募到不少原先在这座兵工厂工作的旧时人员。这些旧时人员绝大多数并没有什么政治倾向，工作只是为了养家糊口，有的还是爱国爱民族的。组织上通过对他们教育改造和团结争取，他们很多人提高了认识，并积极追求进步，不少人后来还成为厂里的技术和生产骨干，为国家军工发展做出过很大贡献。

△ 进入新社会，那些旧时在兵工厂工作的人，精神风貌有了巨大转变（图片选自网络）

　　自抗美援朝结束，直到贯穿整个文革，期间历经过多次政治运动。这个漫长的时期，是厂里人际关系最错综复杂的多事之秋。何主任清楚地记得，那些当年被续用的旧时人员，在反右倾运动中被戴帽的知识分子，还有革命队伍中所谓的走资派，和那些历史尚未查清的人，以及后来招收录用人员中出身成分高的人。他们在那个时期，可谓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兵工厂是个极为重要的单位，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历任领导都十分担心出大事。宁可严加防范，多抓坏分子典型，以震摄职工群众，绝不敢掉以轻心。这是在当时受形势所迫，怀着疑人偷斧的心态，做下来的事情。实际上，在那段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时期，工厂在政治和生产上就没发生过什么大事，无非都是些组织对个人、个人与个人之间的遭设谋陷害，无故关押，随意批斗，打击报复，排除异己，造谣中伤，诛连家属等极端做法，以及一些邻里纠纷、小偷小摸、滋事斗殴、不当男女关系和投机倒把（那时的说法）等社会上事情。

石阿姨全程经历过这段漫长的岁月，亲眼见过不少冤假错案以及离奇查不出结果的案子。那时她作为普通群众，自保不暇，哪敢出声。好在后来绝大多数冤假错案都得了平反，当时石阿姨以为这些都成为过去了。

石阿姨后来才知道，她这些老同学、老同事和老朋友，至今对当年的那些事仍没有放下。他们不是不眷恋那片土地，而是不想见到那些曾迫害过自己父母的人的后人。

石阿姨苦口婆心对他们讲，单位离退休办第一任何主任，为化解当年很多人之间的成见和怨恨，做了大量行之有效的工作，得到大家很高的评价。后来何主任也离休过世了，他的继任者不负何主任重托，每次聚会都推出创新思维，通过触动心灵和别开生面的措施，不断在化解军工二代人的的心结。现在集团公司的离退休人员，都在过着安宁和谐的晚年生活。

△ 累了一辈子的心，可怜可怜它吧，好让它轻松陪你安度晚年（图片选自网络）

　　听了石阿姨发自肺腑之言，有好几个原来表示坚决不参加的人，态度软化了下来。人心都有柔软之时，他们答应好好考虑一下，到时安排好会告诉石阿姨。

石阿姨长舒了一口气，为有可能见到久未谋面的那几个友人兴奋起来。忽然间，她冒出一个想法，到时她就带着外孙一起过去，这样就不用纠结啦。

全文完

2025年6月13日写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