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小说的信天游气质，‍——谈阎雪君的长篇小说《天是爹来地是娘》

漁夫

小说的信天游气质——谈阎雪君的长篇小说《天是爹来地是娘》邱华栋 “一朵朵白云天上飘/一群群绵羊青草湾湾里跑……” 伴随着悠扬高亢的信天游，作家阎雪君先生的第六部长篇小说《天是爹来地是娘》横空出世了。这部以金融扶贫为题材的作品有多好看？反正我听说，一经问世就被盗版，既在想象之中，又实属郁闷而无奈。 小说的故事情节发生在黄土高原的清河县香水沟乡香水沟村。金炜明从京城到清河县挂职扶贫，任分管金融的副县长。到香水沟的第一天，还没进村，就遇到了惊跌眼珠子的怪事。一个年轻美貌的妇女在村外玉米地里，被歹徒打懵。歹徒们既没劫财，也没有劫色，却做了一件吓死人也羞死人的事情，把女人生孩子的地方密密麻麻缝了起来...... 金炜明坐的面包车，在坑洼不平的乡村土路上，被开着大悍马，带着一拖拉机上访人群的富豪郝利仁逼得无法通过。到村后，他没有住乡政府，而是住在建于明代，几经变迁早已破败的老院子——明登天府。院子里有田守义一家、老知青魏仁、李亮和李胜利光棍父子、佛教徒陈仙、死了儿子的刘告状、贫困户燕百合、大学生村官何晓娜。旁边的大街上有村支书贾英才兄弟四户，包工发了财的池连泉兄弟。 故事就此展开，这条破破烂烂的老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乡村大舞台上，演出了一代又一代的戏，幕幕惊险，场场精彩…… 燕百合和宋小蝶是“串亲”的姑嫂。还在读书做梦的百合，退学嫁给小蝶拄拐架的哥哥宋根红，小蝶嫁给百合有点傻哥哥燕忠。两个女人都有一颗不安分的心。百合通过信用社贷款在香水村破天荒地开了一家澡堂，刚被乡里树为致富典型，却有人举报无照经营被查。又开了一家车马店，生意红火，因为住宿的货车司机带“女人”被人举报，贴了封条。几番创业，皆因不向村霸低头而负债返贫。宋小蝶在矿区开“小媳妇”凉粉店发了财，在村里盖起六间大瓦房，“致富”背后有与“廖队长”的婚外情，暗中为“方便矿工”组织卖淫，最终倾家荡产变得痴呆。 极度贫穷使人精神麻木，因为一个穷字，为了一个钱字，田改兰用那一拇手宽的田地“种人”，生下孩子送给城里人赚钱，招致下面被缝，羞愧而死。 优秀的小说家，首先是超前的思想家，他们为家乡故土传，为一个个小人物传。阎雪君先生在这部长篇小说是塑造了几十个各色人物。田守义是传统的土地守护者，一辈子就爱种地，认为农民种地天经地义，其它都是歪门邪道，一个土地的忠实守护者，却因为不愿意跟众人进行流转土地种菜，却成了大农业发展的阻力。陈仙信佛，也是个“半仙”，与信用社主任石头处处作对，后来被事实感化，挺身而出，用生命阻止了郝利仁向水井投毒，成了石头遇害破案的关键。瞎子李亮，看不见白，却知道黑，是个黑白分明的知者。 作者用神来之笔，塑造了一个标志性人物李胜利。他头戴绿军帽，身穿绿军装，胸前挂满各种式样的毛主席像章，推着一辆红旗牌老式自行车，车把前托着一幅毛主席的大照片，车把左右各插一面红旗，迎风招展。那里有不平，那里有歪风，那里出现伤风败俗的事，他就出现在那里“治理整顿”。终身未娶，坚守着心中的爱情，只种不施农药化肥的纯绿色蔬菜，低价出售。面对郝利仁等黑恶势力，也正气凛然地去“治理整顿”，即使被打成重伤，还在站起来。县里召开人代会，他说自己不用选就代表人民，拿着详细的证据材料，要去会场外“治理整顿”，半路又被打成重伤，那辆具有象征意义的自行车也被拧成“麻花”。那些人还惦记着他珍藏的价值高昂的毛主席像章，入室抢劫，对身负重伤仍死抱着毛主席塑像不放的他，进行了残忍的精神打击和灵魂折磨。这个看似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唐吉珂德式的人物，贯穿全书，成为见浓包就挑的一根硬剌，他的残忍死去，可以理解为用生命放出的最后一剌。他也是混沌世界里一束剌目的亮光。 所有的人物，都是活生生的立体形象，没有完美，只有真实。小说把农村的悲苦与麻木挖掘到了极致。换亲，生孩子致富，拉边套……哀其不幸，却没有简单地“怒其不争”，每个人物都有悲壮或合理的归宿。 群众心中的英雄，信用社主任石头，同样是一个矛盾的多面体。他与田改梅是上学路上形影不离的小伙伴，两人的感情像树上的青苹果，酸里透着香。田改梅的哥哥四十岁了没对象，他爹为收财礼钱给哥哥娶媳妇，把他嫁给三十大几的男人。“人有小九九，天有大算盘。”田改梅认了命，石头却痴情不改。改梅的男人为还结婚欠下的高利贷，到小煤窑像条肉虫在四块石头间爬行，不幸被砸致残。石头把自己准备结婚的钱，全部花在医院，救了改梅男人的命，又借钱为改梅还了逼命的高利贷。放弃了与公社书记女儿“胖妞”的婚姻，顶着世俗骂名，甘心一辈子和改梅过“拉边套”的畸形婚姻生活。他想着法子，绕着制度给农民发放创业贷款，与农民同喜同悲，曲曲折折，艰难地走上种植大棚蔬菜销往北京的良性致富道路。在一个大雨夜，他被歹徒抢劫杀害。公家因为他有违规行为不批准为英雄，老百姓给他集体送葬，集资配阴婚，因为配的女尸是盗挖来的，又惹上官司，女尸竟然是偷盗者车祸的牺牲品。 金炜明从京城到清河县扶贫，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香水沟的儿子。养父母通过知青，把他从清河县带到北京，香水沟村是他梦中寻找的故乡。这层关系，让故事变得玄妙，暗含了世事因果，人心感恩。 现实主义的优秀作品，往往具对人性的丰富体察。两两相对的善恶矛盾，让小说有了强大的震撼力。贾英才、池连泉、陆占春本是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在社会转型中，利益趋动，人性分野。当上支书的贾英才利用背后势力，四兄弟在村里巧取豪夺，几乎无所不能，老百姓敢怒不敢言；当兵复员的陆占春团结村民，与池连泉联手竞拍到了全村的机井水渠使用权，让贾家暗箱操作，低价得手，再盘剥村民的阴谋破产。城关作用社主任凌志与不法商人贺富贵内外勾结，损害银行和群众利益，沦为犯罪；香水沟乡信用社主任石头则一心为民。有以承包荒山为名，私自挖煤，非法集资，杀人越货的郝利仁；又有合法经营富民煤矿，解决几百名农民就业的罗亮。有众多农民创业失败的悲剧；也有赵壮、罗山桃、田改竹等踏踏实实靠技术创新、勤劳致富的成功者。 农村转型期的躁动与不安，挣扎与救赎，善良与扭曲，在矛盾中放大，在纠结中前行。人与土地，生存与欲望，人性与信仰，尽显其中。 这是一部 “金融扶贫脱贫攻坚”小说。从黑窑主倒下，各种“歪门邪道”的致富纷纷失败，到贫苦百姓走出一条正当致富的路子，两相对应，一条主线，就是人性中恶的泯灭和善的成长。作者笔下，扶贫不再是“送米送油”式的面子扶物，也不是简而言之的“授之以渔”，而是在反反复复的奋争中，实现人性的成长，从而走出自主发展的生活之路。贫困的人们只有真正把握了自己的命运，有了觉醒和自强，才是真正长大。 《天是爹来地是娘》，展示得是作者深深的故土情结。阎雪君作者曾长期任职于县乡基层金融机构，现任职中国金融作协主席。身居京城，却经常像钟摆一样，往返家乡，只要有时间，就回到农村，抡抡镢头，伺弄庄稼，与家乡亲人啦啦呱，唱上一阵子信天游。 黄土地上挣扎的人们，自古以来，把天当爹地当娘，隐忍奋发，不屈抗争。敬天敬地，悲欢离合，生生死死，都是一曲曲信天游。起起伏伏的黄土丘陵，铺满绿绿黄黄的庄稼，远望就像一个个戴着黄绿色乳罩饱满挺拔的乳房，肥沃甘甜的乳汁，滋润着一辈又一辈农民。这部小说，带着土地湿漉漉的香味。这里人人都是艺术家，人人开口能唱曲。生来唱，死来唱，快乐唱，悲苦唱，生活有酸甜苦辣，也有歌声顺气舒心。这块土地长出的爱原始而粗犷，场地也发挥到了极致，高粱地、豆腐坊、粮食仓、山药窖、小煤窑、绿菜地……玉米地奇案、惊世骇俗的生财之道、农村女和男博士、风雨夜血案、夜幕下的生死搏斗…… “深不过那黄土地/高不过那个天/吼上一嗓子信天游/唱唱咱庄稼汉/水格灵灵的女子/虎格生生的汉/人尖尖就出在这九曲黄河湾……” 从信天游起，到信天游落，整部作品读完，如喝一碗晋北高原的羊汤，荤而不腥，肥而不膻，味道十足。犹如一曲惊天动地的信天游，一首黄土地上的生命之歌。让小说具有了信天游的歌唱气质和韵味，阎雪君这部小说是做了开创性的努力。让我们为这部杰作的出笼而喝彩吧！ 2017/7/13 于鲁迅文学院 邱华栋 作者简介 邱华栋，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学博士。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著有长篇小说《正午的供词》《花儿花》等40多部。作品曾获《上海文学》小说奖、山花小说奖、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提名奖等。 图源：网络编制：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