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烈的阳光

谦兖君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会议室长桌光洁如镜面,倒映着天花板上奢华的水晶吊灯,也映照出林国栋纹丝不动的身影。窗外,这座他一手参与缔造、如今却正被窥伺的商业大厦高耸入云,玻璃幕墙反射着正午过于炽烈的阳光,刺得人眼睛发涩。桌对面,以“雷霆资本”代表自居的年轻人顾城,正用他那种过分自信的语调和过分年轻的手势,在空气中划出咄咄逼人的弧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老,您一手创立的‘基石’,曾是行业标杆,这毋庸置疑。”顾城嘴角噙着一丝职业化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得像淬过火的刀尖,“但时代在变,规则也在变。贵公司的架构、效率、对新兴市场的迟钝反应……恕我直言,已显疲态。我们的收购方案,价格绝对公允,是让‘基石’重焕生机的最佳途径,也是您功成身退、安享晚年的最优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功成身退”四个字,像一颗流弹,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林国栋记忆深处某个锈迹斑斑的角落。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硝烟味,混合着潮湿泥土和血腥的气息,猛地灌满了他的鼻腔。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只曾握过冰冷钢枪、挖过简陋工事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端起面前的白瓷茶杯,滚烫的杯壁灼着掌心,才勉强压住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窗外刺目的阳光幻化成当年探照灯撕裂夜空的惨白光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顾城还在继续,声音隔着硝烟的幻象嗡嗡作响:“市场需要效率,需要狼性!您那一套‘稳扎稳打’、‘人情纽带’,早已不合时宜。商海如战场,不进则退,甚至……是死。”他的手指关节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笃的轻响,竟诡异地与林国栋记忆中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沉重的敌军坦克履带碾压大地的轰鸣声重合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死”字出口的瞬间,林国栋的太阳穴猛地一跳。眼前顾城那张年轻锐利的脸,瞬间扭曲、模糊,被一张涂满迷彩油、同样年轻却写满狰狞的面孔所取代。那是南疆密林深处,那个被他们俘虏又挣脱、反手将刺刀捅向战友小四川的敌军士兵!小四川最后那声短促的、充满不可置信的“连长……”,像一把生锈的钝锯,又一次狠狠切割着林国栋的耳膜和心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会议室里的空气骤然凝固。顾城终于察觉到一丝异样,话语顿住,探寻的目光落在林国栋脸上。坐在林国栋身侧的首席财务官老陈,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准备打圆场。顾城带来的年轻助理,则低头掩饰着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林国栋缓缓抬起头。他脸上那种惯常的、如同温吞水般的平和神色消失了。那双总是半眯着、似乎对什么都缺乏兴趣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眼神锐利、沉静,如同冰封的湖面下蕴藏着万年寒铁,瞬间穿透了顾城精心构筑的自信外壳。顾城下意识地避开了这道目光,感觉后背窜起一股凉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国栋没有看任何人,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光洁的桌面,落在那片早已消失在岁月尘埃里的焦黑土地上。他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寂静的会议室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顾总,你说商海如战场……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顾城微微变色的脸,“战场,我待过。那里也有‘效率’,也讲‘狼性’。但那里,更讲一样东西——命。”他苍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粗糙的杯口,仿佛在触摸一截冰冷的枪管,“战友的命,换来的命……还有,良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良心?”顾城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嘴角那点职业化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冷硬,“林老,商场博弈,规则之内,成王败寇。您所谓的‘良心’,是束缚手脚的枷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规则之内?”林国栋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更像某种刻骨的讥诮,“那么,小顾总,动用灰色资金恶意做空基石流通股,买通核心技术人员窃取关键配方数据,甚至……”他的目光陡然变得无比锐利,直刺顾城,“通过特殊渠道,向我几位老友的家人施加‘压力’,迫使他们转让股权……这些,也在您理解的‘规则之内’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顾城的瞳孔猛地收缩,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他没想到,这个看似低调到近乎平庸的老头子,竟已将他的底牌摸得如此清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商场不是丛林,”林国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从遥远的战场吹来的号角,低沉而震撼,“至少,不该是毫无底线、只认输赢的丛林。有些规则,写在纸上;有些规则,刻在骨血里。为了赢,就敢把别人推下悬崖,踩着别人尸骨往上爬?这和当年端着刺刀、背后捅向俘虏的懦夫,有什么区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顾城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他年轻气盛的脸上写满了被戳穿后的羞怒,胸膛剧烈起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国栋却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薄薄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牛皮纸信封。这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折叠整齐、泛黄发脆的旧信笺,纸张薄脆得仿佛一碰即碎,上面用蓝黑墨水写着一排排名字,字迹因岁月和不知名的水渍而有些模糊、晕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国栋没有打开它。他只是用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指,无比珍重地、一遍遍抚摸着那张薄薄的纸。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个沉睡的婴孩。他不再看顾城,目光低垂,声音沉缓,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和硝烟淬炼过的重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卫国,机枪手。阵地被突破时,他拉响集束手榴弹扑向坦克履带,为我们连后撤撕开一条血路,那年他刚满十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王铁柱,爆破手。为了炸掉那座让后续部队伤亡惨重的暗堡,他抱着炸药包钻进去再也没出来,尸骨无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援朝,卫生员……一个女娃娃……为了多抢回一个伤员,被流弹击中,牺牲时……口袋里还装着没来得及分给伤员的半块压缩饼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一个个念着那些名字,声音平稳,却像重锤,一下下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会议室里落针可闻。顾城僵立着,脸上的怒意早已被一种复杂的震惊和茫然取代。他带来的助理也停止了记录,怔怔地看着老人和他手中那张承载着太多沉重往事的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有……小四川,陈川……”念到这个名字时,林国栋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他摩挲着纸上那个名字的指腹停顿了良久,“他替我……挡了那一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炙烤的城市森林。他的眼神穿透了钢筋水泥的丛林,仿佛看到了那片遥远的、被血与火浸透的山峦。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的平静力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们用命给我换来的这条命,不是为了让我在另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变成一个只认输赢、不择手段的‘赢家’。”他轻轻将那张染血的名单重新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回信封,动作虔诚如同在进行某种仪式,“我林国栋,可以输掉公司,输掉这座楼,甚至输掉这条命。但我绝不能输掉一样东西——那就是他们用命教会我的,做人的‘脊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话音落下的瞬间,会议室里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那份沉甸甸的名单被林国栋重新贴身收好,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像一块滚烫的烙铁,也像一座沉默的界碑。顾城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几下,却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那精心准备的、咄咄逼人的收购方案,此刻在他手中轻飘飘的,重若千钧,又轻如鸿毛。他颓然跌坐回椅子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气力,年轻锐利的锋芒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茫然的空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国栋不再理会顾城。他站起身,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却异常平稳。他拿起桌上那个磨得发亮的旧军用水壶,拧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大口。清水滑过喉咙,冲淡了记忆深处那浓烈的硝烟与血腥味。他放下水壶,目光平静地扫过会议室里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最终落在窗外那片广袤喧嚣的都市丛林之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夕阳的金辉正慷慨地泼洒在无数玻璃幕墙上,反射出亿万点跳跃的光斑。那光芒如此盛大,如此喧嚣,如此……生机勃勃。林国栋微微眯起了眼。在那片炫目的光芒深处,在那无声的喧嚣之海的最底层,他仿佛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不是战场的嘶吼与炮鸣,而是无数平凡脚步踩踏大地汇成的低沉回响,是无数微小梦想悄然拔节的细微声响。那声音起初被城市的喧嚣淹没,却在他心间那片由硝烟与牺牲浇灌出的寂静土壤里,越来越清晰地回荡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挺直了那曾被战场压弯、又被岁月磨砺得更加坚韧的脊背,没有再看任何人,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出了这间刚刚结束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的会议室。那枚被他深藏于西装内袋、紧贴着染血名单的勋章,在无人看见的暗处,隔着粗糙的布料,无声地烙烫着他的胸膛。它不再仅仅是冰冷的金属,它已成为一种沉甸甸的刻度,一面是枪林弹雨里战友们消逝的体温,一面是窗外这片喧嚣人间永不停歇的脉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