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故乡

韶华催老楠之爱

　　夜阑人静，我每每沉入记忆深处，便又踏回故乡北岭的土地。

村口牌坊依然肃立，月白如水，在石面上洒下一片清辉，辉光里正反两面依稀刻着“父子御史”、“兄弟进士”八字；踱过牌坊，广场上咸丰年间副榜老爷周树桢所立的左右两对旗杆石默然蹲踞，冷露凝聚于石面，宛如悄然滚下的泪珠。石缝里钻出青草几茎，竟也绿意盎然，在冷夜中微微颤动。

　　村东头的贞节牌坊在野地里兀自挺立，石骨嶙峋，依稀是旧日轮廓。石缝里钻出无数爬山虎，浓密的叶蔓如绿蟒盘踞，竟将半座石坊裹缠得严严实实，只从藤叶间偶然露出几处坚硬石棱。

牌坊顶上衍生着一棵老树，根须如无数手指抠入石隙，探入牌坊的骨髓深处，吸吮着百年风霜。那树冠却郁勃葱茏，枝叶垂覆如华盖，竟将牌坊顶遮了个严严实实。

牌坊正中的“圣旨”二字，尚能勉强辨识，笔划处凝着风霜的刻痕，如刀劈斧削。然而匾额上其余字迹与彩绘，早被风雨蚀尽，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印痕，如同史书被撕去的一页。

坊下野草没膝，风过处簌簌作响。它孤零零地立着，像一位垂暮的老将军，纵然铠甲朽蚀，刀痕累累，却依旧固执地挺直脊梁，在无边的稻浪中独守一方天地。牌坊虽无言，但荒芜愈是侵扰，其身影便愈显出一种倔强的峥嵘。

　　踱步转入长巷，青石板拱起如老朽的脊梁。巷尽头，老屋门环剥落，沉默悬垂着，仿佛一个无人接听的哑铃。门扉之上，那幅嵌着爷爷名讳的旧联——“尚心北岭三更月，达徒环山一带云”——早已褪尽了华彩，如同一段被岁月风干的褪色记忆。昔日殷红的底子，如今斑驳得辨不清原貌，只余下灰白交杂的惨淡，仿佛时光之手反复摩挲，洗去了所有热烈的承诺。唯有那两行墨痕浸染的字句，虽也淡了，却依然如垂暮老人般，以冷峻而洞悉的目光，穿透门框的相框，无言地凝视着门外喧嚣流逝的世界，仿佛月与云亘古的证人。老屋东侧几棵古樟，苍劲的枝干直指苍穹，树皮粗粝如刻满经文的古书。树身生着几个深陷的树瘤，倒像睁大的眼睛，幽幽凝望着我。

我仰面痴看古树，竟忽然觉得那树瘤之眼也正凝视着我。它仿佛认得我，又似欲言又止——我竟不知是树望人，还是人望树了。

月影移过，树影婆娑摇曳；树无声，人无言，只余下心头那根弦被月影轻轻拨动，震响在异乡的深夜里。这树分明是故乡伸出的手掌，默默拍抚着离人：人间之流落如叶，而根脉终在土下相连；纵使天风吹散叶叶，那根脉的深处，却仍永远盘结着乡音，永不断裂。

树若有知，亦必知晓，游子的魂魄，终究还悬系于故园那根深蒂固的枝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