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品最美唐诗之白居易《采莲曲》

王🌿兰

　　夏日的孟家水库，‌天蓝蓝，水清清。岸边新立起来一块青石，上书“一泓碧水迎宾客，四面青山比翠衣”‌。书法苍劲有力，与周边美景相映成趣。水库岸边浅水区，一小片黄色睡莲，特别引人注目。一片片莲叶轻轻贴在水面上，它的花朵鲜黄明亮，花姿楚楚动人，如一个个少女轻舞于水面，如梦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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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均为手机拍摄。

蒙曼品最美唐诗之白居易《采莲曲》

蒙曼品最美唐诗之

白居易《采莲曲》

同样都写《采莲曲》，王昌龄笔下的采莲女是自在的，她们“闻歌始觉有人来”；李白笔下的采莲女是娇俏的，她们“笑隔荷花共人语”。唐朝还有一位重量级诗人白居易，也写过一首《采莲曲》。他笔下的采莲女，又是如何呢?

采莲曲

白居易

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

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在唐代的重量级诗人里，白居易称得上是心思细腻、眼光平实，生活化的程度最高。因此，他写名山大川虽不见得最好，但是，写日常生活、写女性却是最出色的，塑造了好多经典的女性形象。比如“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杨贵妃，“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的琵琶女，还有“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的痴情私奔女，乃至“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的糟糠弃妇，他都能体贴入微，写出这些人的一颦一笑、所想所思。这首《采莲曲》又怎样呢?

　　先看前两句：“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菱与荷都是水生植物，但是无论习性还是形态都不一样。清朝人阮元写“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就是说菱与荷习性不同。其实，两者之间更直观的区别是形态不同。菱叶是贴在水面上的，而荷叶则被荷茎高高地举起来。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因为白居易第一句“菱叶萦波荷飐风”描述的正是这两种植物在荷塘中高低错落的样子。夏日的荷塘里，浮水的菱叶，亭亭的荷叶，一片上上下下、深深浅浅的绿色，非常有层次感，写得不错吧?是不错，可更好的地方不在这里，而在于画中景物的动态感。一阵清风徐来，水面起了波纹，菱叶不是浮在水面上吗?水波遇到菱叶，自然形成涟漪；菱叶遇到水波，当然漂漂荡荡。这就是菱叶萦波。那荷飐风呢?荷茎那么细，荷叶又那么大，即使是无风的时候，都有几分袅娜吧?若是清风徐来，当然更是袅袅婷婷、摇曳随风。这就是“菱叶萦波荷飐风”，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动态画面呀!可是，一片池塘。光有绿叶岂不单调?

　　下一句：“荷花深处小船通”。这就是从叶写到花了。就在这一片绿色之上，粉白粉红的荷花盛开了。这荷花是一支两支吗?当然不是，一句“荷花深处”，让我们有了一个纵深感，好大一片荷塘，满池荷花竞放。忽然，这密密匝匝的荷叶荷花之间有了空隙，原来是小船划过，让我们知道，这荷塘里还有人在活动呢。回想一下，“菱叶萦波荷贴风，荷花深处小船通”，先是一个广角镜头，让我们看整个荷塘；再找一个焦点，小船出现，由景到人了。接着呢?

　　后两句：“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这两句，真是神来之笔。荷花深处，是只有一条船吗?不是。是很多船吗?也不是。是不多不少，两条小船相遇了，一条船上是我们的主人公采莲女，另一条船上呢?居然是采莲女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这多巧呀!看到对面船上的小伙子，采莲女的眼睛都亮了，想要说话，却又咽了回去，怎么办呢?她把头低下去，羞涩地笑了。这是多么温柔含蓄、羞涩淳朴，多么中国化的场景呀。可能有人会说，本书开头，崔颢的《长干行》不是同样写年轻姑娘吗?“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那个年轻姑娘可没这么害羞，她会直截了当地和小伙子搭话。没错，那可是在长江上讨生活的船家女呀，江水浩荡，客人南来北往，船家女识广见多，自然性格会更开放、更自由。可是，这采莲女却不一样。她的家，就在荷塘周围，她的父亲哥哥都是种田人，她是那种最经典的江南水乡女子，既有着水乡人的灵秀温柔，又有着农家女的淳朴娇羞。

　　她让我想起一首现在还在传唱的宁夏花儿：“山上的桃杏花红了，喜鹊登枝着叫了，路头路尾地相见了，小嘴一抿着笑了。”你看，一个北方一个南方，一个山上一个水里，两个时间相差了一千多年，空间相差了好几千里的姑娘，却都这么“逢郎欲语低头笑”，这就是中国文化最美的传承。推而广之，这样含蓄内敛的文化仅仅属于中国吗?又不是，当年徐志摩写日本女郎，不也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吗?或者应该说，这就是所谓的东方神韵吧。

　　可是，到这里还没有完，最精彩的一笔还在后头呢。采莲少女不是“逢郎欲语低头笑”吗?她这一低头不要紧，一个小意外发生了：“碧玉搔头落水中”，她头上的碧玉簪掉到水里了!这“碧玉搔头落水中”是不是像极了电影里的特写镜头?看似寻常，但却把少女的激动，少女的慌乱表现得活灵活现、淋漓尽致。而且，这句话结束了，这个故事可没有结束呀。采莲女的碧玉搔头落在水里了，对面划船的小伙子会怎么办?他会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替采莲女找回来吗?若是找回来了，这采莲女还说不说话呢?找到了碧玉簪子，小伙子又会怎样给她呢?是憨厚地直接递给她，还是偏偏攥在手里，寻找下一次见面的机会呢?白居易什么也没写，我们就尽情联想吧。有没有人想到京剧《拾玉镯》?或者，有没有人想到《红楼梦》里，被贾宝玉的丫头小红丢掉，又被贾芸捡起的手帕?无论如何，这后头一定会有故事吧，而且，这故事单是想想，就觉得那么美好。把这两句诗连起来，再仔细回味一下：“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先是一个可巧遇到，再是一个意外落水，是不是让人仿佛看到了采莲女羞红的笑脸，甚至听到了玉搔头掉进水里的响声?爱情的主题在这里表达得如此干净，而又如此细腻，让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而又余音袅袅，三日不绝。白居易在唐朝号称“诗魔”，他的能耐，可不只是“一篇长恨有风情”，能够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美，并且用最精练的七言绝句表现出来，这才是他最大的魔力呀。

　　三首《采莲曲》放在一起比，若论莲塘风景写得漂亮，自然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的王昌龄；若论采莲女子写得漂亮，自然是“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的李白；但是，若论采莲女的神态心理写得漂亮，那他们两个就都不敌白居易的“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