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好戏之退场

大妞

<p class="ql-block">  人最怕的,不是死,而是幕布未落,灯已先熄。</p><p class="ql-block"> 我是深夜被推进医院的。进ICU那天是星期三,女儿后来告诉我,我倒下前,手臂在空中胡乱地挥舞,像在虚空中徒劳地摸索什么,什么也没有抓住,我也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偏瘫之后,语言成了一道紧闭的铁门,钥匙被远远抛掷,在我无法触及的深渊里。</p><p class="ql-block"> 医生俯身问话时,我眼皮微颤了一下,他们便说:“意识还在。”</p><p class="ql-block"> 呵,何止是在。我心里清楚得像被冰水浸透的玻璃,每一道裂纹都清晰可见,清晰得发疼。</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这一倒,不冤。</p><p class="ql-block"> 那天傍晚,我独自坐在阳台上。天色灰败,像极了过去审阅文件时废弃的批注页,了无生气。手机屏幕亮着,是那个名为“老伙计”的部门退休群——早已成了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指尖无意识地滑动着聊天记录,直到一行字猝不及防地刺入眼帘:“听说了吗?那小子,真坐稳了经理的位子!”</p><p class="ql-block"> 一瞬间,身体里的某根弦,断了。</p><p class="ql-block"> 那个“小子”,是我亲手引狼入室。两年前,我动用残存的权力和人脉,将他塞进单位。那时他刚离婚,正与我女儿热恋。他嘴甜,姿态低,看起来“稳当”、“可靠”。我盘算着,自己临近退休,总得在台上留个“自己人”,延续几分影响力。在体制里浮沉三十五年,我深谙此间之道。</p><p class="ql-block"> 安排得多妙啊。他来了,混日子,业绩垫底,却总能在关键节点恰到好处地“表现”一下。我提醒过他,他低头认错,说是压力大。我信了。同僚非议,我替他挡下。我笃信,他会感念这份恩情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然后,他坐上了我空出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不是“提拔”,是“空降”。</p><p class="ql-block"> 不是“水到渠成”,是“悄无声息”。</p><p class="ql-block"> 不是“报恩”,是“翻篇”。</p><p class="ql-block"> 我亲手挖的坑,最终埋葬了自己。</p><p class="ql-block"> 昏迷前的日子,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浮沉。病房里偶有人来探望,多是妻子单位的旧识,说着千篇一律的“保重”。女儿每日出现,眼神却飘忽不定,藏着我看得见却无力触碰的心事。她爱的人,成了我生命终章里一道无解的谜题。</p><p class="ql-block"> 记得一个凌晨,死寂的病房外,刻意压低的争执声像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耳膜。</p><p class="ql-block"> “你以后别来了。”</p><p class="ql-block"> “他是我前……我是来看他的。”</p><p class="ql-block"> “你这样出现,我很难做!”</p><p class="ql-block"> “你难做?我快成你家的仇人了!我难做?!”</p><p class="ql-block"> 是她,和他——我的女儿,和我亲手推上位的“接班人”。</p><p class="ql-block"> 我无力睁眼,只能任凭那些尖锐的字句撕开过往的伪装。她控诉他利用我,他冷冷回应早已分手。她不信,他嗤笑。他说:“我发邮件在单位里澄清,是对他的尊重——”</p><p class="ql-block">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几乎冲破我僵硬的躯壳。</p><p class="ql-block"> 尊重?</p><p class="ql-block"> 我他妈还躺在这儿喘气呢!</p><p class="ql-block"> 邮件?发给谁?为什么不是站在这病床前,对着我的眼睛说?!</p><p class="ql-block"> 刹那间,所有碎片轰然归位。</p><p class="ql-block"> 他不是我安排进体制的棋子,是我亲手撬开后门放进来的豺狼。</p><p class="ql-block"> 他不是我女儿可以托付的良人,是我递出去的、沾血的筹码。</p><p class="ql-block"> 他不是来替我守护阵地的,是来收割战利品、接管这具政治尸体的。</p><p class="ql-block"> 原来这三十五年,我不过是在为他人搭建布景。掌声、灯光、调度、节奏……一切皆不由我掌控。我自以为能安排人事,安排权位,安排女儿的前程,安排一场体面从容的“退场”。</p><p class="ql-block"> 结果,我导了一出最烂的戏。</p><p class="ql-block"> 主演不是我,观众席空无一人,我成了角落里一件多余的道具。</p><p class="ql-block"> 医生说我会醒。我知道,那是安慰我妻子的谎言。</p><p class="ql-block"> 醒了又如何?</p><p class="ql-block"> 还能回到那间办公室,面对曾被我一力压下的年轻面孔吗?</p><p class="ql-block"> 还能不颤抖地听那个“空降兵”假惺惺地喊我“奎恩叔”吗?</p><p class="ql-block"> 还能看到女儿披上婚纱吗?她未来又会牵起谁的手?</p><p class="ql-block"> 醒来,不过是重新聆听这出荒诞剧落幕后的死寂回音。</p><p class="ql-block"> 我想最后一次回到办公室,写一份简短的备忘,留给后来者,哪怕只有一句:“有些人,信不得。”</p><p class="ql-block"> 但时间,已对我关上了闸门。</p><p class="ql-block"> 灯光尚未熄灭,观众却早已离场。</p><p class="ql-block"> 幕布还未落下,演员已然崩溃。</p><p class="ql-block"> 我僵立在舞台中央,喑哑无声,也听不见一丝掌声。</p><p class="ql-block"> 此刻,若有人能俯身低问:“你还好吗?”</p><p class="ql-block"> 我定会拼命摇头。我用尽灵魂所有的力气嘶喊:</p><p class="ql-block"> “我……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