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絮语

张居辉

<p class="ql-block">  六月的江南,天像漏网的筛,不疾不徐地抖落着细密的雨丝,浸染着平湖水墨江村。聚散无常的薄雾,时而低垂如幕,时而又如画卷徐徐铺展,散发着朦胧之美。古厝的台阶和后厅天井的角落,青苔正沿着湿润的轨迹蔓延。田野里,秧苗挺拔,轻舞飞扬,大地正孕育着勃勃生机,这便是芒种。</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梅雨浸润后的泥泞乡村,长潭溪一桥横卧,岸边的垂柳,随风轻拂,似乎在招呼着远行的游子归来。长潭溪畔的泥墙青瓦,在夏日的暮色中,升起的炊烟,成了我梦中难以散去的乡愁。一颗久违的心,试图通过昏花的双眼,探寻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旧堂空寂,偶有燕影飞回。翻阅过往,我静心地检索每一片被尘封的年少记忆:“掷泥炮、射弹弓、捉泥鳅、摸田螺、拾稻穗、学耕种,清晨割草、黄昏牵牛。无奈岁月无痕,就连回廊一根挤坐的大樟木也不见了身影。”这让我想起了往日夏夜,大家齐聚回廊乘凉的一幕,祖母轻摇着蒲扇,闭目养神,偶尔用左手轻轻搔痒被蚊虫叮咬的地方,口中默念着《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大家聊着乡情农事、家庙祈福、家常里短。最引人入胜的是听二叔讲古,无论是三国、红楼还是水浒,他都能信手拈来。最惊心动魄的是讲“鬼”的故事。每当二叔讲到“青面獠牙”的情节时,他总是辅以生动的动作,让孩子们畏缩在大人怀里,但仍旧迫不及待地等待下一个惊悚片段的出现。而我在聊斋的惊悚中,却能安然入睡,这或许归功于祖母的那把蒲扇。这一幕幕,如屏在目,恍若如昨。一个曾经的村娃,带着细雨的多情和芒种的絮语,去追忆那段乡土的农家情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江南梅雨自逍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弄柳由风戏古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夏田畴苗正绿,</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株株叶露带心潮。</p><p class="ql-block"> 芒种的雨,是南方三夏的主旋律,它不拘泥于初春的矜持与盛夏的狂暴,而是带着几分慵懒与缠绵,独自在广阔的田野上自由地飘洒,滋养着每一寸土地和每一个生命,只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抚慰着辛勤劳作的农人。轻风“弄柳”,摇曳的枝条轻拂着门前的古道,似乎在与之嬉戏,或柔情或缠绵或牵挂或嬉戏,却无法拭去我半生漂泊的心尘。昔日随手摘取的柳条,顺着头绕上几圈,腰间别着自制的链条手枪,宛如一个活生生的“小兵张嘎”,尽管生活贫苦,但心灵手巧,挡不住你成为村里“最靓的仔”,引领着弟弟们玩转童年的各种游戏。</p><p class="ql-block"> 古桥下,长潭溪的流水,盛满季雨的深情,以丰盈的径流,面带微笑,倒映着两岸愈发青翠的新枝,舒展中释放着冬季的束缚。这无声的一泓清水,在季节交替中,带着岁月的印记远行。而田畴上的秧苗,排列整齐,享受着天降“甘泉”的恩泽,每一株、每一叶,都凝结着晶莹的露水,那些露珠在微风中颤动,涌动着大地的“心潮”。这是生长的喜悦,它绿得鲜艳、蓬勃,不断演绎着田间的无声乐章,寄托着秋天的希望,给予农民们期待的回报。</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田畴野陌古桥边,</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芒种安苗期有年。</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暝色归来围子乐,</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与妻不厌话桑田。</p><p class="ql-block"> 在芒种时节的田间地头,农人们弓腰劳作,穿梭在隐约的雨雾中,为早稻除草、护苗。他们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犹如绿毯上轻盈飞舞的黑蝶;或在着那块肌理回肠、天地一色的田地间。大地留白的水田里,挥鞭耕耘,带着季雨的甘甜,插播中稻。水中蓑衣的倒影,与天同框,上下交融,犹如翱翔天际的雄鹰,放飞自由的梦想。那插秧的双手,轻快而娴熟,宛如长潭溪畔的鹭鸶,伸长脖子,精准地在水中觅食。而这,播下的是每个劳动者心中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当暮色四合,隐藏了白天的劳作身影,但“暝色归来”,灶膛的火光映照着家人的笑脸,儿女们牵着潮湿的衣袖,抱着泥泞的双腿撒娇,嘴里嘟囔着“抱我”,疲惫的身体无法掩盖对家庭、孩子的那份炽热与纯朴的爱。当祖母端上一壶温热的“青红酒”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享受的不是简单的茶饭,而是一桌子的温馨和家的幸福。“与妻不厌话桑田”,这应该是大多数农家人不变的谈资,话题总是离不开脚下的土地。那些关于墒情、关于秧苗的长势、关于秋收的话语,是劳累之余的最大慰藉,是农民血液中最深的牵挂,也是对这片土地最朴素与深沉的热爱。</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乡野平畴接远天,</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江村梅雨润如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农家三夏无闲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最忆儿时学种田。</p><p class="ql-block"> 芒种,意味着“忙种”,是播种希望的时节。这些农忙的场景,无数次在我脑海中闪现。当我凝视乡间被雨季洗礼过的土地,秧苗用绿色铺就了无限生机的田野时,一段遥远的记忆悄然涌上心头——“最忆儿时学种田”。那是在我九岁那年,也是单干的第一年。每户人家都铆足劲,拖家带口全力以赴地劳作,总想经营好各自的一亩三分地。也正因如此,那一年大多数人家皆因过度使用氮肥,致使秋粮收成锐减。而村里有那么三四户的贫困户,却因施肥少,报以秋的丰收,其中就包括了我家。带着对丰收的向往,我跟随父亲来到离家不远的下墩大坵田,在他羸弱的背影旁,笨拙地拉动着顿口的镰刀,割下了人生第一株稻谷,与此同时,由于用力过猛,把自己跪在田地里的左大腿,给拉开了一个长约一寸半的口子,顿时血如泉涌,父亲急忙掏出一根“鹭江”牌香烟,撕开后用黝黑的烟丝按住伤口,一会儿血止了,并扯下一块身上的布条包扎伤口。他平时威严,但此时并没有生气,而是附耳轻言,“囝仔做事要细腻(“细腻”古田话小心的意思)一点。”我收拾片刻的惊魂,搓搓手上的血痕,继续握着那把顿口旧镰刀,如拉锯般地收割每一颗秋的喜悦。</p><p class="ql-block"> 又或许是在我十五岁时,父亲带着病腔的低吟,呼唤我的小名:“嫩弟啊!爹,不能再送我读书了,只要人能活着就比饿死的要强。”我应了父亲,一生无悔于那次的辍学。父亲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没有谁比他更懂得对知识的渴望与敬畏。而我深知那是双亲久病后,捉襟见肘家境,与食不果腹的无奈。转瞬就来到了第二年的开春,比我大三岁的长兄领我去一个叫“下林口”地方做田畻(田埂)。所做田埂成了大盖帽暂且不说,无奈技不如兄,加上个子矮却被溅得满身泥水。大哥笑呵呵对我说:“你做的田畻快是蛮快,就是会‘戴帽子’哈,砍完田塝后连踩脚地都没有了喽!”我也呵呵笑答,就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这戴着那可是“官帽”,哥听后并未吱声,而是埋头继续干他的活。不觉时至中午饥肠辘辘,未经磨炼的稚手在锄头的虐待下,已经起了几个水泡了,我对哥说,我累了我们回家吧!在回来的路上巧遇同村人,其告知,下厝林氏的“嫩仔”叔公,在林公殿与人聊天时突发疾病过世了,感慨生命的脆弱的同时。此事也加深了我对自己第一次真正的“学农”的印象,至今记忆犹新。也就在这一年的下半年我带着父母与祖母寄望远走他乡……</p> <p class="ql-block">  在泥里打滚的懵懂童年,收获农家人的那一份淳朴与单纯,都早已沉淀在我的血液里,和对故土的深情之中。这记忆,如同芒种的雨丝,略带一丝凉意,却能瞬间洗去人间的繁杂,让眼前的一幕清爽,带上了几分传承的温度和生命里的些许回甘与感悟。</p><p class="ql-block"> 芒种是雨的缠绵,是秧的拔节,它催促着万物生长,也融进我个人的情感、汗水与希望。那身姿挺拔的秧苗,是农民用弓身的脊梁,在田间写下的无声诗行。每一滴落在苗尖的雨露,都是大地跳动的“心潮”;每一条摇曳的细柳,都是临行挥手离情的义含;每一缕袅袅炊烟,都是游子心中吹不散的乡愁;每一株蓄势秧苗,向秋进发,铺就大地的金黄。在这梅雨潇潇、绿意盎然的季节里,大地从不辜负,它正以最丰沛的生机,回应着农民最深沉的期许 ——“安苗,期有年”。而我,儿时所经历的每一件趣事,早已烙印心间,成了我一辈子也抹不去的童年。更收获那份农家人的淳朴、单纯与坚毅,深藏于心而受用一生。</p><p class="ql-block"> 2024年6月5日记于榕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