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棚记事:一位打工者的青春札记（第一卷）初入江湖（第9-10章）

冬风无痕

铁棚记事:一位打工者的青春札记（第一卷）初入江湖（第7-8章）

第九章 雨夜的秘密

暴雨连续下了三天，铁棚顶棚的铁皮接缝处渗出细流，像极了邹雄眼角未干的泪痕。空气里弥漫着二甲苯与雨水混合的腥甜，远处的荔枝林在雨雾中扭曲成墨绿的漩涡，仿佛要将整个铁棚吸进去。

杜康蹲在仓库补漏，生锈的扳手每拧动一次，就有铁锈簌簌落在肩头，混着雨水流进衣领，像撒了把碎玻璃。他听见叉车后方传来塑料盒碰撞声，抬眼望去，只见邹雄蜷缩在阴影里，铁盒搁在膝盖上，像抱着具脆弱的尸体。

一道闪电划过，仓库瞬间亮如白昼。杜康看见铁盒里的物件：泛黄的“学习标兵”奖状、半瓶布洛芬缓释胶囊、还有张褪色的结婚照——新娘穿着红袄，鬓角别着朵塑料花，笑容灿烂得能刺破雨幕。邹雄的手指摩挲着照片边缘，喉结滚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铁盒里的止痛片洒了一地。

“滚！”邹雄慌忙盖上铁盒，却碰倒了脚边的胶桶。暗红的树脂如鲜血般流淌，在水泥地画出蜿蜒的痕迹，逐渐与结婚照上新娘的红袄融为一体。他抬起头，眼神里闪过狼狈与凶狠，像被 cornered 的野狗，可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却让他看起来像在哭泣。

杜康转身时，瞥见铁盒边缘露出的信封，邮戳日期是2003年，地址栏“XX县希望小学”的“希”字被雨水洇成墨团。他想起邹雄曾说“儿子以后要考大学”，此刻却在配胶间偷喝工业酒精。

当晚，厨房灯泡在暴雨中忽明忽暗，像只濒死的眼睛。邹雄盯着杜康碗里的腊肠，喉结上下滚动，干裂的嘴唇张开又合上，最终挤出句：“你姐还送吃的来吗？”他的白背心洗得发透，肩胛骨凸起如铁棚骨架，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下月就不来了。”杜康低头扒饭，搪瓷勺碰到碗底的声响格外刺耳。他想起姐姐昨天在电话里的哭声，“镇上小学说我没编制”，围裙上的蓝墨水洗得发白，如今要去电子厂做流水线，“打螺丝总比喝西北风强”。

邹雄突然摔了筷子，瓷筷在地上断成两截，像极了他缺角的金牙。“打螺丝？能挣几个钱！”他的声音里带着怒气，却更像自我安慰。窗外的惊雷炸响，照亮他额角的皱纹——那是去年被希哥扇巴掌留下的疤痕。

后半夜，阿伟摇醒杜康，手指在他耳边比了个“嘘”。两人蹑手蹑脚走到配胶间门口，门缝里漏出昏黄的光，混着浓重的酒精味。“配方改了吗？”希哥的皮鞋尖碾过地面的胶块，“再拖下去，新厂的设备都要生锈了！”

“再给我几天……”邹雄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老婆的手术费还差两千，等我拿到这个月工资……”

“关我屁事！”希哥的声音像块冰，“下个月再拿不出新配方，你就跟那些工人一起滚蛋！我可不像你心软，养不起废物！”

杜康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他想起白天在仓库看见的结婚照，想起邹雄数钱时手抖的模样，突然分不清对这个男人究竟是恨还是怜悯。阿伟轻轻拽了拽我的袖子，两人在黑暗中对视，窗外的雨幕里，铁棚的轮廓像具锈蚀的棺材。

回到宿舍，杜康摸出日记本，笔尖在纸页上停顿许久。远处传来邹雄的咳嗽声，混着暴雨敲打铁棚的轰鸣，像极了车间里搅拌机的临终哀鸣。他写道：“邹雄的铁盒里装着另一个人生，可现在连止痛片都快吃完了。希哥的皮鞋尖比二甲苯更毒，正在碾碎我们所有人。”

闪电再次照亮窗台，邹雄的钥匙串挂在门把手上，电子锁闪着冷光，而那根褪色的红绳，不知何时断了，静静地躺在墙角，像条被晒干的蛇。

第十章 夏日的蝉鸣与胶渍

2006年暑假，邹雄的儿子邹小林来铁棚宿舍住了二十三天。那孩子十二岁，瘦得像根竹竿，校服裤腿卷到膝盖，露出被蚊子咬烂的小腿，结痂的红包连成暗红的地图——和邹雄后颈的抓痕一模一样。

“别碰那些东西！”邹雄一把拍掉儿子伸向配方纸的手，指节因用力泛白，配方纸上“树脂20kg”的字迹被拍得模糊，像团正在晕开的胶渍。小林缩着手往后退，撞翻了桌上的搪瓷缸，里面的布洛芬缓释胶囊滚了一地，在午后的阳光里泛着惨白。

宿舍的铁架床爬满铁锈，邹雄把自己的小间让给儿子，自己蜷在客厅铁架床的最上层。深夜，我躺在下铺，听见他翻身时铁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极了车间里即将报废的搅拌机。小林的凉席铺在地上，月光从铁棚缝隙漏进来，在他脸上织成蛛网般的光斑，他盯着邹雄挂在床头的钥匙串，突然问：“爸，你的金牙怎么缺了一块？”

邹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少见的沙哑：“咬核桃崩的。”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别跟你妈说。”我摸到枕头下的日记本，借着手机光写道：“邹雄的谎言像二甲苯，闻多了会头晕。”

小林总在傍晚蹲在铁棚门口，看我们筛粉。他脖子上挂着枚钥匙，和邹雄的铜钥匙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一圈。“我帮你们递滑石粉吧。”他伸手去够铁网，袖口露出腕子上的红绳——和我们的几乎一模一样，绳结处缠着荔枝花。阿伟突然转身，把润唇膏塞进他手里：“抹点，防蚊子。”那是小薇去年送的，薄荷味混着胶臭，在小林掌心凝成硬块。

邹雄从配胶间出来，手里攥着沾胶的手套，指尖还在发抖。“不是让你别来？”他的声音里带着呵斥，却比平日低了八度。小林没说话，邹雄踢了踢装滑石粉的桶：“小孩子凑什么热闹！回屋写作业去！”他的皮鞋尖沾着昨天的胶渍，在小林裤腿碾出模糊的印记。但我看见，当小林低头时，邹雄的目光在他后颈停留——那里有块新咬的红包，和邹雄藏在止痛膏下的抓痕，像两枚对称的勋章。

第七天，小林在厨房偷翻邹雄的铁盒，里面掉出张皱巴巴的诊断书。“你妈没事。”邹雄冲过去抢，诊断书“瘫痪”二字在风扇气流里飘了飘，落在小林脚边。那孩子盯着字，喉结滚动着，突然抓起铁盒里的工业酒精瓶：“这就是你说的‘白酒’？”

铁盒“当啷”落地，邹雄的金牙在暮色中晃了晃，抬手就是一巴掌。小林的鼻血滴在铁盒上，和邹雄的眼泪混在一起，在“学习标兵”的奖状上洇成暗红的花。“滚回去！”邹雄转身时，钥匙串刮过小林手腕，红绳断了，像条被晒干的蚯蚓。

小黄媳妇把小林叫到走廊，用荔枝蜜涂他鼻青的额头：“你爸……其实挺在乎你。”她的围裙角沾着蓝墨水，那是给小林补作业时蹭的。小林摸着围裙补丁上的荔枝花针脚，突然问：“我爸是不是杀人了？”远处的搅拌机突然轰鸣，把小黄媳妇的回答撕成碎片。

第二十三天清晨，小林背着旧书包站在铁棚门口，邹雄塞给他袋荔枝，那是上个月摘荔枝时剩下的：“给你妈尝尝。”塑料瓶在晨雾中晃啊晃，像极了他藏在铁皮柜里的工业酒精瓶。“好好读书。”邹雄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比任何骂声都更陌生。小林点点头，转身时，我看见他把荔枝扔进垃圾桶，瓶身撞上邹雄的空酒瓶，发出清脆的响，像某扇门永远合上的声音。

邹雄在小林走后沉默了三天，每晚都在走廊尽头抽劣质香烟。烟头明灭间，他对着荔枝林喃喃：“娃，别学爸……”那声音混着搅拌机的轰鸣，像极了去年他儿子在电话里哭着说“不想读书”时，他捏碎的玻璃杯声。

我摸了摸腕子上的红绳，绳结处不知何时缠着小林的荔枝花，早已干枯，却仍固执地香着。铁棚顶的阳光把邹雄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弯腰捡起小林遗落的作业本，扉页“邹小林”的名字被橡皮擦得发毛，像极了邹雄配方纸上无数次的修改痕迹——都是想擦掉，却永远留着的疤。

铁棚记事:一位打工者的青春札记（第二卷）潮湿的流年（第11-12章）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