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落叶在风中肆意翻飞,飘来飘去,宛如一群黄色的蝴蝶在翩翩起舞,它们在空中旋转、飘摇,最终静静地、悄悄地归于尘土。生命的尽头,总是带着某种宿命的悲凉,然而在这悲凉之中,却又透出一丝温暖的光泽,仿佛是对过往岁月的深情回望。</p><p class="ql-block">病房里的光线格外柔和,仿佛连时间都放轻了脚步,不敢惊扰这份宁静。我望着病床上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那枯瘦的手掌轻轻摩挲着自己那张苍白而消瘦的脸。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曾是槐树下笑得如此灿烂的少年。那是我记忆中他十八岁的模样,青春如同枝头刚绽放的槐花,洁白无瑕、饱满欲滴,带着清晨露水的清甜。而如今,他的呼吸如同风穿过破旧的风箱,时断时续,微弱得仿佛随时都可能消散。生命的倒计时在静默中悄然流逝,每一秒都如同沙粒穿过漏壶,清晰可闻,让人心生感慨。</p><p class="ql-block">记得二舅舅曾经赶着一匹骡子,驮着两个篓头,一个里面放着他的书本和日用品,另一个则放着被子和我,上面还加了一把雨伞以防不时之需。他斜挎一个黄书包,穿着一身军用黄,脚蹬一双黄胶鞋,沿着那三十里弯弯曲曲的山路前行。他放声歌唱,歌声在山间回荡,阵阵回音惊起了蝉的惊恐鸣叫,鸟雀也慌慌张张地四处飞行。</p><p class="ql-block">我沉浸在大自然的温馨怀抱里,凉风习习,就像母亲温柔的手指,轻轻地梳理着我的鬓角发丝。蝉鸣鸟语交织在一起,如同一首悠扬的古典音乐,曲调婉转悠扬,荡漾在心头。二舅舅偶尔会摘些野果,扔进装我的篓头里,让我品尝大自然的馈赠。</p><p class="ql-block">山莓果(树莓)挂在带刺的枝条上,酸甜可口,果肉里藏着小小的籽粒,嚼起来咯吱作响。那是我最爱吃的野果之一。刺梨则是一种浑身长满刺的黄色果子,剥开后果香四溢,酸中带甜,有“一个刺梨顶三个柠檬”的说法。小时候吃它,总觉得味道奇特,难以入口。野葡萄成串挂在藤蔓上,成熟后紫得发黑,甜中带涩,籽多汁多,远没有果园里的葡萄那么可口。拐枣长得像老树根,霜降后变得甜如蜜饯,嚼起来有股焦糖的香气。如今还没熟,只能玩一玩,不能入口品尝。野猕猴桃鸡蛋大小,毛茸茸的外表下是酸甜可口的果肉。金樱子披着硬刺,剥开后是甜美的果肉,常被用来泡酒或熬糖。这两种野果都有茸毛,粘在身上会让人感到痒痒的。那时候,我小手挠痒痒的模样,总惹得二舅舅坏坏地笑。地稔子像缩小版的蓝莓,又叫蛇莓,汁水能将嘴唇染成紫色。吃完它,脸上准会变成大花脸,引得众人欢笑。</p><p class="ql-block">在我的记忆里,野果的酸酸甜甜中含着二舅舅的青春年少和那脸上坏坏的笑,如今看着油尽灯枯,风烛残年的躯壳,想起曹雪芹的葬花吟中的一句,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叶落人亡两不知。</p><p class="ql-block">"您想吃点什么吗?"我轻声问道,将温热的毛巾轻轻地敷在他那发青的额头。老人摇了摇头,眼角渗出浑浊的泪珠。他颤抖的手指指向窗外,那里有一棵老杏树,金黄叶片在暮色中闪烁,宛如无数枚小小的向日葵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p><p class="ql-block">生命的尽头并非只有衰败,那些沉淀在记忆深处的美好瞬间,此刻像潮水般汹涌而回,浸润着每一寸即将消逝的时光,让人感受到岁月的温情与厚重。我抚摸着他那张失去光泽的脸,他抬起那条全身唯一能动的手臂,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这是他剩余的温情,也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眷恋。</p><p class="ql-block">我曾见过临终者用最后的气力写下诗行,在那些颤抖的笔迹里,死亡不再是令人恐惧的深渊,而是化作了一只蝴蝶的蛹——虽然痛苦地蜷缩着,但只为等待那一刻的翩然起飞,飞向另一片未知却充满希望的天空。</p><p class="ql-block">三舅负责陪床,照顾病人的生活起居。他用匙子给病人喂了一块西瓜,二舅舅却用手指从嘴里抠出,嫣红的瓜汁顺着嘴角溢流。“哎!你怕咽死就不知道不吃会饿死,让你喝点水你不喝,是不是想喝点酒呀!哼!这辈子你再也喝不上了,就算喝够了。”三舅骂骂咧咧地赌着气,那淳朴的语言里浸透着多少无奈的辛酸,粗糙的话语里揉捏进几点恨铁不成钢的温柔。这些看似简单的话语,却构成了比任何温情软语更震撼的生命图景,让人深刻感受到生命的复杂与真实。</p><p class="ql-block">二舅舅似乎明白了落叶的轨迹,也领悟了自己活下去的辛酸与不易。他已经五天没有进食了,却依然倔强地维护着自己那可怜的自尊,不肯向命运低头。生命的尽头并非终点,而是另一种存在的开端。它就像秋叶坠落时在空中划出的那道弧线,看似是终结,但实则蕴含着大地回春的无限生机与希望。那些在临终前传递的温暖眼神、未说完的半句话、掌心残留的温度,都化作无形的纽带,将逝者与生者永远紧密相连,让爱在生死之间得以延续。</p><p class="ql-block">在病房的深夜,我常常听到监护仪器的滴答声与人的心跳声交织成一首奇异的旋律。那是生命在最后的舞台上,跳着最庄严的谢幕之舞,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对生命的敬畏与感慨。我们总是畏惧谈论死亡,却忘记了它本就是生命这枚硬币的另一面。当夕阳沉入地平线,我们不会说太阳消失了,而是满怀期待地等待着明日晨光的再次出现。生命的尽头亦是如此,它不是虚无,而是将所有的爱、恨、遗憾与圆满,都融入那永恒的循环之中,生生不息。</p><p class="ql-block">就像那棵老杏树,在金黄叶片纷纷凋零之后,它的根系会默默积蓄力量,等待来年春天,再次捧出满树的新绿,焕发出勃勃生机。暮色渐浓时,老人安详地阖上了双眼。嘴角残留着一抹微笑,那笑容如同他少年时代在槐花树下那般纯真,未被岁月侵蚀。窗外,杏叶仍在风中飘落,每一片都带着金色光芒,仿佛在为某个永恒的仪式献上最后的礼赞。</p><p class="ql-block">生命的尽头,原来是一场如此盛大的回归。我们终将化作尘土,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而尘土中会孕育出新的生命,循环往复,永不停息。这是生命的奇迹,也是宇宙间最伟大的真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