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路

凤凰涅槃

十年后电大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印着齐齐哈尔几个字，手指头摸着有些凹凸。教室里日光灯管嗡嗡响着，这声音竟让我莫名想起老解放卡车引擎的动静。我捏着通知书一角，纸页竟微微颤抖起来——恍惚间又看见那辆轰隆作响的绿皮铁家伙，车斗里站着十九岁的我，像个插在泥土里的麦捆，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摇摇晃晃，奔向县城的高考考场。

那年我在生产队已经干了近一年光景了。白天使唤铁锹锄头，晚上使唤课本钢笔。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公式字句，常常是头天晚上在书页里排着队，第二天太阳一晒，又像露水似的蒸发了。队长常眯着眼看我：“二小子，还惦记着啃书本子呢？”我嘿嘿笑着，只把锄头往地里扎得更深些。那灯焰跳得厉害，总要把我的影子扯得老长，颤巍巍地贴在糊满旧报纸的土墙上，像另一个不安分的魂灵。

七月七号那天，天还是麻灰色。我灌下两大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揣上硬邦邦的苞米面饼子，卷了卷连夜缝补好的汗褂，抬脚就上了路。三公里土路，脚板底下腾起细烟似的尘土，粘在脚踝上，沉甸甸的。走到岔路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眼巴巴望着客车该来的方向，只有几只麻雀在土里刨食。日头爬高了，汗珠子砸在干土上，洇出铜钱大的深色斑点，转瞬又没了踪影。

终于听见了引擎的呜咽。不是客车，是辆拉麦捆的老解放，车斗后头还拖着一溜长长的灰尾巴。司机探出半个脑袋，脸上沟壑里也嵌着灰土：“去哪？”

“县里！赶考！”

“上来吧！后头有地方，麦杆软乎！”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被烟熏黄的牙齿。我手脚并用爬进后车斗，陷进麦捆里。麦芒刺着脊背，麦秆的干燥香气混着浓烈的汽油味，劈头盖脸将我裹住。卡车在坑洼路上跳跃，我在麦捆里颠簸起伏，像一粒被土地反复吞吐的种子。县城在望了，远远看见克山四中那几排两层楼的轮廓，心才稍稍落定。

考场外头已经聚了不少人。一条红布横幅在风里抖着，白字醒目：“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这字眼烫人。我捏了捏兜里那截削得尖尖的铅笔头，手心汗津津的。考场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耗子在粮仓深处悄悄啮咬。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打在桌面上，光束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无根无依地飘荡着。那几道死活啃不动的数学大题，在卷子上咧开黑洞洞的嘴，无声地嘲笑着我灯下的挣扎。

晚上住在县城的表姐家。表姐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油花浮在汤上，亮晶晶的。

“考的咋样？”

“没底，”我低头吸溜着面条，热气扑在脸上，“有几道题，像石头，硌牙。”

表姐叹了口气，没再问，只往我碗里又夹了一筷子咸菜丝。夜里躺在陌生的炕上，翻来覆去，身下的苇席发出细微的呻吟，隔壁隐约传来表姐夫沉重的鼾声。窗外县城的灯火稀稀拉拉，远不如乡下的星星稠密。我盯着黑黢黢的顶棚，那些白天试卷上的空白处，此刻在脑子里无限放大，变成一片片荒芜的田地，寸草不生。

第二天考完出来，日头白花花地悬在头顶。回村的路上，脚步却比来时更沉。人像被抽掉了筋骨，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沙石路滚烫，蒸腾起一股焦糊的气味，仿佛大地也在无声地灼烧。

查分的日子到了。古北公社中心校那面斑驳的砖墙前，人头攒动。阳光烤得人头皮发烫，汗水顺着鬓角往下爬，痒痒的。墙上贴着大红纸，黑字密密麻麻。我挤在汗酸味和焦灼气息混杂的人堆里，踮起脚，目光像篦子一样刮过那些陌生的名字和数字。找到了！目光死死钉住那个名字，后面跟着一个数字——离那根无形的录取线，竟只差着四分。

四分。轻飘飘的数字，像根冰冷的针，无声无息地扎进了皮肉里。周遭的喧闹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心脏在空腔里沉重地擂鼓。阳光刺得人眼发花，那红纸上的黑字似乎都扭曲、模糊了。有人兴奋地尖叫，有人失落地叹息。我默默挤出人群，脚下踩着棉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路上遇见村里的老张头，他正赶着羊群。

“二小子，考的咋样？”他扬了扬鞭子。

我喉咙发紧，只含糊地“唔”了一声，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算是回应。那四分像一道无形的沟壑，骤然横亘在我面前，把脚下的路劈成了两半。田垄里的麦子正在抽穗，绿得发亮，风过时沙沙响，仿佛在窃窃私语，议论着一个夭折的梦。

十年光阴，田垄间消磨了，灶台边熏染了。那四分像一根细小的麦芒，扎在岁月的皮肉里，看不见，却总在夜深人静时隐隐地提醒着它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一张“全国成人高等学校招生考试”的通知传到了村里。

台灯再次亮起，却不再是土墙上那个飘摇的影子。炕桌边多了妻子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偶尔还有孩子梦中含糊的呓语。摊开的书本上，那些公式字句似乎也沉淀了，不再轻易溜走。灯光映着书页，也映着妻子熟睡中恬静的侧脸。那四分的距离，竟在生活的磨盘里，在孩子的尿布和地里的活计之间，被一寸寸地重新丈量着，填平着。

再次走进考场，已是十年后的初夏。考场里坐着的，多是脸上刻着风霜的人。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依旧沙沙作响，却少了几分十九岁时的轻狂与慌乱，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力道。灯管的白光落在电大崭新的录取通知书上，那纸张光滑得有些不真实。我坐在电大的教室里，头顶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窗外是城市的灯火，密集而遥远。手指抚过书页，粗糙的质感竟有些陌生。十九岁卡车颠簸的轰鸣，麦芒刺背的微痛，公社中心校墙下那滚烫的阳光和冰冷的四分……这些碎片忽然涌来，像归巢的鸟，轻轻啄食着此刻的心境。

原来人生这趟车，从来不是笔直地开往某个站台。有时你被抛在尘土飞扬的路边，有时又搭上一辆轰隆作响的顺风车。有时栽进麦捆里颠簸，有时又在昏黄的灯光下熬过长夜。那四分的沟壑，最终被十年光阴的泥土慢慢填平。大学梦碎了，碎片却在尘土里生了根，竟也悄悄抽出了另一根枝条。

我轻轻合上眼前的课本。远处仿佛又听见了老解放卡车沉闷的引擎声，穿越十年的烟尘，在耳畔轰响。那声音里，裹挟着尘土的气息，麦秆的干香，油灯的烟味，还有十九岁青年粗重的喘息。

这条路啊，绕了个大弯。但终究，每一个脚印都算数。

（文/凤凰涅槃

图/网络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