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迎春花又开》

风过留痕

<p class="ql-block">  那一夜的风雨始终刻在记忆深处。2002年初秋,狂风卷着暴雨在山谷里横冲直撞,老旧的电线在风雨中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突然迸出一串火花。天际一道惊雷如利刃劈开苍穹,一条火龙穿透厚重云层,朝着半山腰的老屋窜去,刹那间,山涧被照得亮如白昼。老旧的电线在风雨中不堪重负,漏电引发的火花与惊雷交织,将这场灾难推向顶点。</p><p class="ql-block"> 熟睡中的春芳被惊醒,抬眼只见屋顶赫然出现个大窟窿,火星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她惊恐万分,慌忙推醒酣睡的丈夫建军,一把抱起不到一岁的儿子浩然(那时他才十一个月大),又护着睡在身边的女儿欣妍,一时间手足无措。两个孩子被吵醒,看到眼前的景象,顿时哭声震天。院子里火光四溅,嘈杂的啼哭声在山野间回荡。建军迅速起身下炕,一手抓过衣服,一手抄起墙根的扫把就朝着火苗扑去。春芳跪在炕头,紧紧搂着两个孩子,浑身发抖地望着奋力扑火的丈夫,惊魂未定。“快下来打火啊!”建军一边挥舞着扫把拍打火焰,一边大声呼喊着发呆的妻子。</p><p class="ql-block"> 春芳这才如梦初醒,安顿好孩子后急忙下地,抄起水盆就往熊熊燃烧的火苗上泼去。好在两人齐心协力,火终于被扑灭了,可屋内已是一片狼藉,烧焦的梁柱如同狰狞的伤疤,触目惊心。</p><p class="ql-block"> 自那夜大火过后,春芳仿佛变了个人,常常丢三落四、迷迷糊糊。她常常在切菜时突然盯着烧焦的梁柱发呆,直到菜刀划破手指才惊醒;听到雷声就会浑身发抖,躲到墙角蜷缩成一团,嘴里喃喃念叨着“别烧了,别烧了”。更雪上加霜的是,那个在火劫中受惊的婴孩浩然,不久便患上了疾病,发起烧来整宿哭闹。春芳抱着孩子在漏风的土炕上辗转,看着窗外未灭的火星在雨里明灭,恍若自己破碎的心神——那些在火海里跳动的光影,成了缠绕她日夜的梦魇。</p><p class="ql-block"> 丈夫带着她四处求医,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建军背着春芳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汗水混着雨水顺着下巴滴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他们挤在颠簸的中巴车里,去县城的医院做检查,看着缴费单上的数字,建军总是悄悄把口袋里的硬币攥了又攥,指节发白。在简陋的诊室里,医生的叮嘱像飘在云端的话,春芳只能抓住丈夫温暖的手掌,仿佛那是唯一能锚定她神魂的绳索。直到2005年,在多方治疗和丈夫的悉心照料下,春芳的病情才稍有好转。一个晴朗的日子,她终于能在院子里站定,看着五岁的浩然摇摇晃晃地追着一只蝴蝶跑,院角的断壁下,几株迎春花不知何时悄然钻出,细弱的枝条上顶着几朵怯生生的黄花。那一刻,春芳的眼里才重新泛起了一丝久违的活气——那是被命运揉碎后,又被爱人一点点粘起来的微光。</p><p class="ql-block">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2007年,建军开始感到右肩隐隐作痛,起初以为是农活劳累所致,直到疼痛蔓延到右上腹,体重也随之急剧下降。春芳拽着他去县医院检查,在诊室里等结果时,他还笑着安慰妻子:“没啥大事,吃点药就好了。”可当医生凝重的语气说出“肝癌晚期”四个字,她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眼前的白墙突然晃得厉害,几乎站立不稳——这个家里的顶梁柱,终究还是要塌了。</p><p class="ql-block"> 建军住进了病房,化疗让他的头发大把脱落,他对着镜子扯出一个笑容自嘲:“这下省了剪头发的钱。”可转过身去,紧握床单的手背却青筋暴起,强忍着蚀骨的疼痛。因病情不稳定,春芳难以周全照料,父亲、大哥和兄弟轮番守在病床前,变着法儿熬粥、换药。看着丈夫面对食物时紧皱眉头,强忍着恶心勉强咽下两口粥,春芳躲在病房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衣襟。家里的积蓄早就空了,亲人们凑钱的凑钱、跑腿的跑腿,攥着皱巴巴、带着体温的钞票往医院跑,却怎么也追不上病情恶化的速度。2008年那个冷雨绵绵的春日,建军握着老父亲的手渐渐松开,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最后一句话是:“爸、哥、两个娃娃就托福给你你们了……”春芳趴在病房角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恍惚间,她觉得这场冰冷刺骨的雨像极了六年前那场浇透心扉的火灾,再次将她的世界浇得支离破碎——精神彻底崩溃、木然失语的她被接回娘家,儿女也不得不分开:失去了顶梁柱,家徒四壁,春芳自身难保,女儿欣妍被大伯带走,六岁的儿子浩然留给了爷爷奶奶。曾经热热闹闹、充满烟火气的家,只剩断壁残垣在凄风苦雨中呜咽。</p><p class="ql-block"> 靠着政府的临时救助和娘家人的接济,春芳在巨大的悲痛中勉强缓过一丝气力。几年后,她终于在那间不足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重新凝聚起这个破碎的家。窗户对着窄窄的巷口,晾衣绳上总飘着女儿买的廉价洗衣液的香味,日子清苦,但母子三人挤在一起,心总算有了着落。</p><p class="ql-block"> 时光流转,2021年,在巩固脱贫攻坚成果与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工作中,为建设生态宜居的美丽新农村,8月开展环境综合整治时,春芳家多年无人居住的老宅子,历经风吹雨淋,早已成了真正的残垣断壁。在“三土”(土墙、土院、土胚房)拆除工作中,老房子因存在严重安全隐患,被列为危房拆迁。得知消息时,春芳心中五味杂陈。那废墟承载着太多痛苦的记忆,却也封存着与建军共同生活的点滴。为了留个念想,母子三人回到那片熟悉的宅基地。断壁残垣间,荒草早已没过膝盖,几根倔强的迎春花枝桠硬生生从砖石缝隙里钻出来,开着零星却耀眼的金黄小花——就像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后,也曾有同样的生命从灰烬中探出头来。母子三人在废墟前合影留念,荒凉背景中,三人眼中闪烁的微光异常明亮——那是岁月淬炼后未曾熄灭的坚韧。</p><p class="ql-block"> 老宅拆迁后,驻村工作队联合村两委及时将情况反映到上级部门,政府伸出援手,为他们三口办理了农村低保,同时也将他们纳入地质灾害搬迁户名额,在建军兄弟家附近搭建了彩钢瓦临时住所。但春芳对老屋的阴影和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始终未散,还是选择继续留在城区租住。</p><p class="ql-block"> 再次见到春芳时,她的神情已舒展许多,眼角的皱纹里藏着释然,那是历经风暴后的平静。最让人欣慰的是,她的一双儿女在命运的裂隙里硬生生长出了翅膀:女儿欣妍2020年大学毕业后考上“三支一扶”,在镇上走村入户忙基层事务,夜晚在县城出租屋的小桌上挑灯苦读,2023年终于考上事业编,如今在隆德县城上班,穿起制服的她走路带风,眉宇间的利落坚毅,像极了母亲年轻时的影子;儿子浩然技校毕业后考上西部计划,在就近乡镇的乡村建设岗位上奔波,晒得黝黑的脸上总挂着憨厚而满足的笑,他说:“妈,我要帮更多人告别破房子、住上新屋子,让家家户户都安安稳稳的。”</p><p class="ql-block"> 某个春日午后,阳光慷慨地透过县城出租屋的窗户,暖暖地落在春芳膝头,将她花白的发梢染上金色。欣妍系着围裙在小厨房里熬小米粥,咕嘟咕嘟的声音伴着香气,混着窗外随风潜入的迎春花香,丝丝缕缕飘进来;浩然窝在旧沙发里,专注地给母亲调试新买的智能手机,屏幕光映着他年轻而认真的眉眼。春芳坐在窗边择菜,听着儿女为“粥该放糖还是放盐”像小时候一样拌嘴,偶尔插上一句“慢点儿,别烫着”。窗外的迎春花枝桠正热情地探进窗台,金黄的花苞缀满柔韧的枝条,在春风里轻轻摇曳,明艳灿烂。春芳望着那一片生机勃勃的金黄,恍惚间,那光影竟像极了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后残留的、跳动的火星——只是如今,那曾带来毁灭与恐惧的灼热,早已化作了暖融融的人间烟火,在这个历经风雨却始终抱团取暖的家庭里,重新燃起了明亮而温暖的希望灯盏。</p><p class="ql-block">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泥土解冻的清香和迎春花蜜糖般的甜。春芳望着眼前忙忙碌碌的儿女:欣妍小心翼翼地将一碗热气腾腾、米油厚实的小米粥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浩然窝在旧沙发里,得意地向她展示调试好的手机里响起的轻快乐曲。听着儿女熟悉的拌嘴声,感受着粥碗传递的温度,春芳嘴角的笑纹渐渐漾开,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温柔地抚平了岁月的沟壑。</p><p class="ql-block"> 那些在废墟里痛哭的漫漫长夜,那些被命运反复捶打得几乎散架的日子,终究都成了身后越来越淡的影子,被这满室的阳光和笑语驱散。此刻的阳光里,有女儿递来的热粥氤氲的雾气,有儿子调出的欢快铃声,有窗台上那条建军留下的旧围巾在微风里轻晃——这间小小的出租屋,盛满了生活给予勇者最朴实的馈赠:穿过暴风雨的人,终会在迎春花开遍山野的日子里,与那个被苦难淬炼过、却依然选择拥抱暖阳的重生的自己,温柔相拥。那些在绝望深渊里扎下的根,汲取着泪与血,早已在看不见的深处,坚韧地盘绕生长,此刻,正稳稳地托起这一室暖融的阳光和蓬勃不息的新生希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