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七月的黄鹂声在村口老榆树上绕了三绕,我的驻村日志停在倒数第十五页,“帮老L家爱心超市硬化门口”的字迹浸着潮气,青石板路在正午阳光里泛着白晃晃的光 ,原以为这场即将收尾的驻村时光会如檐角风铃般轻响着落幕,却不料一袋大麦的重量,竟在岁月里留出一道深浅不一的印子。</p><p class="ql-block"> 那是个暑气黏腻的午后,我提着相机走出村委会,拐角处的老榆树下,老L正和老伴往蹦蹦车上搬大麦,准备给槽头那几头老黄牛粉料。车斗里的玉米棒与淡绿色麦袋齐平护栏,袋角晃荡着蹭过树梢,地上后车门旁歪倚着两袋饱满的麦包。老L和老伴深蓝色外套后背都洇出大小不一的月牙形汗渍,老伴踮脚推袋时重心一偏,整袋大麦“砰”地砸在青石板上,惊飞了枝桠间打盹的麻雀。“你呀,笨手笨脚的,能干啥。”老L嘀咕着弯腰,指尖在麦袋上蹭出细碎的麸皮。</p><p class="ql-block"> “嫂子,剩下两袋我和老L抬。”我快步上前,把相机塞进李嫂手里。她眼角的褶子里嵌着没拍掉的麸皮,笑纹里漾着不好意思:“F书记,这大麦袋重着呢,足有120斤。”话虽这么说,却没拦我蹲下身。我和老L各抓两个袋角,喊着“一、二”发力,塑料袋摩擦护栏的“吱呀”声里,两袋大麦稳稳落进车斗。拍掉手上的麦麸时,老L忽然瞥见车厢尾部:“后边还能塞一袋!”不等我反应,他已和老伴推着手推车进了院子,新一袋大麦却偏偏卸在车门底部——齐着车沿,难以下手。</p><p class="ql-block"> 我想让老L把车往前挪挪,却见他已蹲下身子。相机再次交到L嫂手里,我刚攥紧袋角喊出“一”,还没等“二”喊出声,老L那头突然发力起身。他站得略高一些,个头本就比我高半头,麦袋的重量登时全压向我这边。没跟上节奏的我猛地晃了晃,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右肩“嘣”地一声闷响,像是琴弦突然绷断。强忍着剧痛把麦袋推上护栏,指尖触到相机时已是冷汗涔涔,却只敢笑着叮嘱:“路上开慢点。”</p><p class="ql-block"> 暮色里踉跄走到停车处,指尖发颤地勾住车门把手,右手连拉拽的气力都洇散在晚风里。返程时左手僵硬地挂挡,右肩牵扯着一阵钝痛,晚餐时竹筷在瓷碗里晃得像片经霜的落叶,老婆一边加菜,一边责怪着“逞什么能,还以为你是二十几的小伙子”。老战友们取笑与我“驻村驻出工伤”,只有我知道,那日老L家门口那声闷响后,右肩的灼痛像漫过田埂的溪水一样,一寸寸渗进骨头缝里。</p><p class="ql-block"> 次日凌晨的医院走廊飘着消毒水的冷味,医生扶着我抬臂时,额角渗出汗珠。“肩袖损伤严重,得手术。”他的话混着走廊尽头的人声,像块石头撞向我胸口——这些年两次全麻手术,头发都快掉光了,再来一次,叫我怎么扛?可核磁片子上清晰的阴影容不得犹豫,交接完驻村工作,去社保局工伤科做了报备、随后转院西安。躺在红会医院的手术台上时,我盯着天花板的灯影,恍惚间又想起初来那年,按村委会统筹我们工作队三人住进老L家西厢房。老L夫妇端来的那碗热汤面,蒸腾的热气里,他们说“安心住,就当是自家”。</p><p class="ql-block"> 手术很成功,可术后一年多过去了,手机始终没等来老L夫妇的电话。驻村两年,我们工作队租住在老L家,帮着拉煤、硬化路面等 ,自以为处得像亲人,却不想一袋大麦的重量,竟试出了人情的分量。望着窗外渐黄的银杏叶,忽然觉得有些印记藏在骨头里,比青石板上的麦痕更难磨——比如肩袖里的钢钉,比如想起老L时,心里那丝说不上是凉还是暖的钝痛。</p><p class="ql-block"> 如今每逢梅雨季,右肩总会隐隐作痛。抚摸着锁骨下方淡淡的刀疤,眼前又浮现出老榆树下的淡绿色麦袋:L嫂眼角的麸皮、老L后背的汗渍、还有那声让时光突然顿挫的“嘣”响。原来有些故事不必写进日志,就已刻进生命的纹路——命运早把一袋120斤的大麦,悄悄码进了“人情”这座无形的车斗里,等着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压出生活最真实的重量。它既是驻村岁月的勋章,也是藏在疼痛里的,关于人间烟火的,最真实的注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