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碛漠舞罗衣

香茗

一、

幼时，夏夜，星星眨巴着眼睛，微风徐徐,伙伴们赤身露脖，嘻嘻哈哈围着爷爷而坐，爷爷摇着蒲扇，不时地捋捋他的胡须，嘴里阴阳顿挫地演绎着古时戏文的情剧。那是我们儿时最惬意的事！

日子长了，我只模糊地记得爷爷所讲故事大致分为三类，宋元戏曲，如《窦娥冤》、《赵氏孤儿》；秦腔《秦香莲》等；还有“西域故事”《诺亚方舟》等。爷爷说，西域的男子，高鼻、凹眼、多髯、体壮；女子卷发、碧眼、美眉、丰腴；还有驼铃、大漠、孤烟、残阳、断壁……

进入初中时代，沿着爷爷故事的轨迹，便急急忙忙去学校图书馆寻访《西游记》，当时，仅凭认识几个汉字，是不能领会名著的精彩、博大之妙的。虽囫囵吞枣，但“宝象国”、“乌鸡国”、“西梁女国”，国泰民安、物产丰富、秩序井然、商贾云集；那些妖精们，则个个衣衫飘逸，婉约大方，柔美妩媚，个性光芒……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唐人李贺诗云，“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清人萧雄《西疆杂述诗》曰：大节公然见异方，甘心鼎镬有贤王。墓门百尺埋忠骨， 雪暗黄沙草木香。

唐人李白《前有樽酒行》云：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这些金戈铁马、衣袂飘飘形象早已盘踞在我年少的心头。何时会当西域城？一览女国胡姬舞！少年梦，望西域！“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纵观李白诗歌，他一生的最爱，应该就是胡姬的美酒。因为那美酒里荡漾着胡姬的欢爱与温柔，似乎他只有和妖娆的胡姬一起痛饮葡萄美酒，才能消蚀掉他的“千愁万结”。“ 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胡姬如春风一般的轻歌曼舞，看得李白醉眼朦胧，“君今不醉将安归” ？这是什么样的舞蹈能“笑春风”？今天，我要去寻找李白的“舞罗衣”，一解少年梦？

二、

飞抵新疆哈密市的第二天清晨，吃罢早点，背包外出，大口地呼吸着室外空气，总想嗅出点什么差异？七月流火，据哈密市当地气象部门预告，哈密市当天最高气温41℃，骄阳似火，热浪滚滚，仿佛行走在火炉边，路上行人匆匆，绿色出租车窗户敞开，热风扑面，司机戏谑：“我们都是烤熟了的羊”。

哈密回王陵，位于哈密市以南2公里。向出租车司机打听回王陵究竟是一处什么样的景色？回答是：“坟堆”，“拱北吗”？拼车的维族女子回答：“不是”。看来清人萧雄评价的“忠骨”，应是中肯的、公认的。

“哈密王是清代维吾尔族地方世袭首领,哈密回王历时九世,共233年。有几代回王多次参加清廷平定新疆的军事斗争，他们为统一新疆、维护祖国统一做出了一定贡献。”讲解员如诉家事，娓娓道来。

同治年间，三堡一场激战，七世回王博锡尔被俘，哈密沦陷，囚禁两月后，于1867年初不屈而死。清廷高度嘉奖，并追封博锡尔为和硕亲王，命令为其建立祠堂，按节气祭祀。回王陵便是为了纪念博锡尔而修建的。

清人萧雄赋诗赞云，“墓门百尺埋忠骨，雪暗黄沙草木香。”

我站在回王陵夯土墙下久久不愿离去，耳边的风仿佛吹来了历史的号角，我似乎依稀地看到了三堡疆场战马嘶，旌旗敝，将士拼杀的影像。威武的将士们个个怀揣和平、统一的梦想一拨又一拨倒下了，临亡前，他们多么希望敌人能够醒悟，有国才有家，国强则民安的朴素道理啊！我相信，他们临亡时一定是面向西部疆域的；我也相信，他们也很想在最后一刻，举目中原大地。因为哪里有妻子热盼，婴儿啼哭，父亲长叹，母亲啜泣。但后来这些都化作了沙堆一座座沉寂地下，青烟妙曼。

回王陵镌刻着新月、星辰、花木、经文等，回王墓葬有七世回王伯锡尔、八世回王莫合买特及其王妃、王族等人。抚摸拱拜，我深深地道了声“赛俩目”。

因为《经》曰：

——凡在大地上的，都要毁灭。

——墓园里的亡人们啊！，你们是我们的前哨，我们将步你们后尘。

热浪阵阵扑面，亲吻着墓园里的每一寸角落。墓园外，柳枝摇曳，芳草萋萋。我捧起了双手……

乾隆四十二年，蒙古族官员惠齢补授伊犁领队大臣，赴任途中，在《过哈密》诗中写道：

西扼雄关第一区，鞭丝遥指认伊吾。

当年雁碛劳戎马，此日人烟入版图。

此时，清廷平定天山以北的西蒙古准格尔疆乱20年，距离平定天山以南大小和卓木之乱18年，作者追忆当年清廷大军会师西征，万马奔腾、尘土飞扬景象，令人称快的是天山南北已被划入清朝版图。

嘉庆十年春，宝泉局监督祁韵士因局库亏铜案而受到无辜牵连，发配伊犁。过哈密时作诗以记之。《西陲竹枝词》开篇诗云：

玉门碛远度伊州，无数瓜畴望里收。

天作雪山隔南北，西陲锁钥镇咽喉。

清道光十三年，时任哈密办事大臣满族官员萨迎阿曾赋诗《哈密》：

雄镇天山第一城,久储粮饷設屯兵。

路从此地分南北,官出斯途合迎送。

车马军台时转运,商民隔壁日长征。

瓜田万顷期瓜代,好向伊吾咏太平。

萨迎阿镇守西域门户,屯戍、储粮、转运,迎来送往官员,保护商人民户进出疆路线,太平景象车马相望,络绎不绝。他望着碧绿的哈密瓜田,思绪万千,不日将届满,那就作诗一首祝福哈密区域繁荣昌盛。

这些清人的哈密诗作，不仅记载了哈密政事，还描绘了其独特的地理风貌，为哈密旅游增色不少。

据悉，2006年5月，哈密回王墓作为清至民国时古墓，被国务院批准列入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目前，哈密市回王府已作为当地富有特色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城市旅游名片已经对外开放。它们已成为维护民族团结、维护祖国统一的象征。

后继史官们也在片片卷帙上为此留下了不算少的墨迹，至今，这些篇页仍在哗哗作响。在维护祖国统一斗争中逝去的将士们可以慰藉了！

此时，热风中飘来了悠扬的清籁声，苍凉、亢奋、深远……

三、

在哈密的日子，整日奔波当地行政部门，无暇，也无人导游，无幸一睹李白诗中的“舞罗衣”，更谈不上仔细端详一下“回眸一望百媚生”的“胡姬”了，看来，李白那样的际遇不是人人都有的！

哈密地区维吾尔族人口分布相对集中,他们信仰伊斯兰教。

清人成书在《伊吾绝句》中注解：维吾尔人过节“男则鲜衣走马，女则盛妆出看，儿童击鸡卵为戏”。维吾尔人衣着讲究，色泽鲜艳，过年更是人人盛服新装，载歌载舞，体现出维吾尔民族豪爽乐观、能歌善舞的天性。

维吾尔人在瓜果成熟的季节里，常常以瓜代饭，瓜馕和食。清人成书《伊吾绝句》“剜瓜打饼过中秋”句下注曰：“土俗中秋削瓜为瓣，谓之剜瓜，以饼蘸而食之”。这里的饼，其实就是维吾尔人烤制的主食馕。

赵钧彤《哈密》诗对维吾尔独特的饮食和居住这样写道：“野圃逢年瓜当饭，旗亭饷客茗炊酥。缠头王子台宫迥，牖户东开望上都。”

哈密汉城南有维吾尔城，哈密王驻此，宫殿起于台上。维吾尔人居住较为简陋，多是土木结构，以泥草涂抹，因冬季寒冷，所以门窗较小，有的只在屋上开一天窗。维语称炉子为务恰克，砌在墙根，一穴直达屋顶，以供取暖作饭。成书《伊吾绝句》又云：“细毡贴地列宾筵，密室无窗别有天。务恰克通风火出，不教粉壁挂柴烟”。

如今,哈密地区是新疆对外开放“东出西进”的门户,被称为“欧亚大陆桥”的中哈铁路横贯本区,交通位置上,扼新疆与内地交通的要冲。哈密地区民族团结、政通人和、百业兴旺。

五天后，我们要返程了，乌鲁木齐机场播音员分别用汉语、维语及英语不时地滚动播颂不同航班的讯息，乘客们有坐、有立，话离别、回眸望，私语切切……

“亚克西……”，暮然回首，巧笑倩兮的一维族美女正在与人泡电话，一转身，恰好落座在对面的座位上。高挑、俊俏，嗓音甜美。相形之下，我想当年李白诗中的胡姬不过如此吧。密密的眼帘，深邃的眼睛，头巾下扎了许多小辫子，笑容妩媚得像沙漠里绽放的花儿。

今日何日兮，得与花儿见？眼里有了泪意，“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赤日黄沙葡萄香，胡杨木林道离别。伤离别，离别在眼前！

登机开始了，凌波绝尘，但目送，芳尘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试问闲愁都几许?磧漠广袤，天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