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断舟

路过

图片：网络

文字：路过

音乐：网络

序……

檐铃碎雨泠泠，苔阶暗篆偷生。

伞底烟波成谶，茶庵烛冷，

一瓮泪煮三更。

梅子黄时，天漏了。

雨丝钻进青石骨缝，

将八百载苔痕喂养成碧绿经文。

我撑起祖父遗留的桐油伞行至断桥中央，

松脂苦香漫出伞骨，

恍若他采药归来衣襟沾带的山气。

雨沁麻衫的凉意，洇在脊梁凝成冰蚕——

原是蘅姑未落尽的泪，

一滴，一滴，啮咬时光的髓。

茶庵老僧扫着阶前积潦，

竹帚刮过青石声似钝刀磨旧事。

“听——”他忽驻足，

“这雨脚叩瓦时，步步皆前世诘问。”

香案三钵静默：

新瓮梅子浮沉若偈语，

旧钵檐水涨落如业潮，

独独正中空钵盛着冷月，

钵底裂痕蜿蜒成渡不过的忘川。

采茶女阿蘅总在雾锁断桥时现身。

箬笠压着鸦鬓，鬓边栀子白得惊心。

“第七场梅雨了。”

她将青瓷罐塞进我掌心，

指尖掠过带起冷香。茶汤入喉刹那，

断桥在雨幕中溶解——

石青旗袍的衣角扫过柳浪，

吴侬软语裹着《牡丹亭》残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睁眼时，唯见蓑衣没入烟霭，

惊飞的鹭影掠过经幡，

翅尖雨珠砸在空钵里，叮然如磬。

禅房《烟雨行旅图》的题跋正蠕动。

霉斑里，

“癸未年”的“未”字被墨色青虫啃出缺口，

虫腹透出萤光——

竟是蘅姑当年裹进蜡丸的泪！

那泪滴入空钵凝成琉璃籽，

顷刻抽枝展叶，绽出半透明并蒂莲。

画尾“蘅芜君”与“不系舟”双印在幽光里相偎，

似两粒哽在时光喉间的梅核。

雷声裂帛那夜，我撞开茶庵木门。

“伞在何处？”

老僧蘸取钵中水痕，在案上画∞字：

“这雨——落湖是今生，

化云是前世，悬在檐角欲坠未坠的，

便是痴儿怨女的执念。”

窗外阿蘅正将新茶撒入湖心，

龙井在漩涡里沉浮如挣扎的绿蛾，

倏忽被锦鲤衔去，

游进《春雨图》的墨痕深处。

晨起伞柄系着素笺，字迹被雨泡涨：

“第三株梅树向西七步。”

铁锹触到陶瓮时，先嗅到冷香。

瓮中油纸伞猩红灼眼，伞骨缠着褪色青丝，

丝绦末梢系琉璃瓶——

两粒梅核相抱如太极，

核上刻极小篆：“蘅”、“舟”。

指尖抚过刻痕刹那，伞下忽有暖意透骨，

恍若谁的体温穿过三十载烟雨，

熨帖在掌纹最深的沟壑里。

老僧叹息从身后飘来：

“这伞骨裂缝中，渍着蘅姑咬破唇的血。”

雨声忽重，1943年的婚誓随血珠渗出青石，

绽成并蒂血梅——

一朵被阿蘅木屐踏碎，

一朵溺进我掌心纵横的江河。

梅雨歇晌那日，空钵忽满。

老僧以柳枝蘸水洒向湖心：

“缘起性空，去罢——”

万千雨珠跃出水面，向着初晴的穹顶飞升。

那些未寄的婚书、未尽的盟誓、

未晾干的血泪，皆化漫天银鳞，

游向没有断桥的云岸。

怀中伞轻轻一颤，

祖父与蘅姑的倒影在伞面淡去，

唯余一瓣白栀飘落，

正正停在钵心月影中央。

檐角忽有童声清唱：

“断桥雨碎琉璃甑，梅核篆三生……”

跋……

茶烟散作鬓边星，断橹摇残钵底冰。

梅雨缝裂琉璃甑，血梅篆三生。

笑袈裟裹尽痴情：

灰烬鲤，泪茧灯，照见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