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契约

杜清闲

我在这片被唤作“塞上江南”的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年。时光如黄河之水奔流不息，卷走了青春迷茫，却沉淀下鬓边斑白，更磨砺出灵魂深处一份沉甸甸的安然。银川这座城，与我一道生长、一道苍老，彼此的灵魂在流年之中早已深深交融。

每个晨曦，一碗拉面便如约而至。面汤蒸腾起的金色漩涡，浮动着青翠的葱花，暖融融的香气轻抚过面颊，仿佛点醒了沉睡一宵的魂魄。这寻常烟火之味，宛如黄河灌渠之水，无声滋润了干涸的土地，也滋养着日日奔波在尘途上的人们。我常坐于小店角落，望见门口年复一年栽下又替换的花草，它们如同老友般静默无语，却悄悄诉说着平凡日子里被我们忽略的、细微而坚韧的生长。

城市亦如草木，生长中有拔节也有凋零。新华街老店铺的招牌次第隐去，新楼群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我踱过那些新旧交错的街衢，恍若踩着时间深浅不一的足迹。有日偶见路边，一位老人蹒跚而行，旁边推车的小贩忙不迭起身让出自己坐的小凳，两人并无言语，只是相视一笑——那笑意如光，瞬间照亮了钢筋水泥的丛林。原来岁月虽然催人老，但人间那点温良之光，却如花籽深埋于土，纵使寒风凛冽亦在静候春阳。

黄昏降临，西夏王陵在余晖中沉默如谜。风沙在陵前飞舞，那些巍峨的土丘却凝然不动，如同大地身上结成的疤痂。它们既非炫耀亦非哀叹，只是以千万年的姿态，见证着流沙般变幻的王朝兴亡。历史翻页的声音，在它们面前不过是风过沙鸣的微响。我心中仿佛也筑起了一座王陵，它非为不朽，只为在岁月侵蚀中，守护住自己灵魂的轮廓线。

夜色深沉，烧烤摊的烟火便升腾起来。油星在黑暗里开出转瞬即逝的花，香气漫溢，裹挟着人声喧嚷，织成一张人间热闹的网。我坐在其中，偶然举目望向北塔湖方向——水面上倒映着城市浮动的光晕，我的脸也在波纹中破碎又重组。可奇怪的是，无论光影如何扭曲荡漾，映出的眼神却未曾改变，那里头依然有青年时代澄澈的底色。原来有些东西，像北塔湖承纳万物的水，是时间无法轻易漂洗掉的。善良并非无坚不摧的铠甲，而是风雨中不熄灭的微焰——这微焰，足以照见自己灵魂的底色，更能温暖他人必经的寒夜。

二十年的光阴，岂不也如一碗清早的拉面？汤水几经蒸煮，面身饱吸滋味，终于凝成这口醇厚。它并非浮在表面，而是沉淀于碗底，无声却丰饶。那些独自吞咽的煎熬，如同暗夜独行的路途，终究被晨曦温柔地抹去——但路途中攒下的点点善良，却成了灵魂深处永不熄灭的微光。善良是种子的信仰，纵使风沙弥漫，也要向大地深处扎根；它更是无需对证的契约，无论世情如何流转，只向内心交付那一份问心无愧的安然。

二十年拉面热气里的晨光与烧烤烟火下的夜色，终究在灵魂深处熬煮成一味药，疗愈了时间刮过的伤痕。善良不是声张的旗帜，它只是静默深扎于大漠的根系，在无人见证处滋养自己的绿洲——这绿洲不必葱茏给世界看，它存在的意义，原本就是生命本身在荒芜中站稳脚跟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