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忆爸爸

夏花秋叶

我的爸爸是1956年的全国劳模，受到过毛主席、周恩来、刘少奇、朱徳等当时所有中央领导人的接见，获得过从部到省等的多种荣誉，是戴过大红花和奖章、被敲锣打鼓迎来送往过北京的人，亦是因为表现突出、被组织送去扬州学习过三年的人。在那里，他获得了文化知识，从此讲话都是自己写稿。他当劳模时，我还没出生，他的事迹，也是稍大些后偶尔从家里父亲收藏的报纸、照片、奖状及老人家年老后、市委书记每年国庆节来探望他时稍了解的。他这一生就是一个“劳”字相随，为大家（他所在单位），为小家，像一根蜡烛，燃烧着自己。

爸爸十三、四岁时（解放前），是在一家烧饼铺做学徒。那时的学徒工都很苦，等于是师傅家的全劳力。听他说，每天睡很少的觉，天未亮就起床，调窑，做烧饼，然后顶着一个装满烧饼的大萝筛，沿街叫卖，烧饼卖完才可回去（往往都是卖到天黑）。解放后，爸爸先是按上面的要求去邮电局做领导工作，后来又做过纤维厂（纺织厂的前称），染织厂的厂长。肉联厂成立时，又被县领导调至肉联厂，一直到退休。

肉联厂是六、七十年代全国最大的肉类食品加工厂，担负着全国各地的肉食品供应。所以工厂当时业务的红火、任务之重、工人多累是罕见的。爸爸分管的是腌腊。如皋火腿就出自他们这里。曾经听爸爸讲过：为了能早日生产出合格的产品（“时间就是金钱”是当时非常流行的口号），他和几名工人多次奋不顾身跳进腌腊池，分析、研究数据，以至生产出的“如皋火腿”闻名全国。记得有一次市委陈书记来看他时，他说他和工人一起练片猪，日夜不睡，练习精准度和速度。从开始的生疏到后来的熟练，再到后来大家比赛谁片得最多。爸爸说：当时满腔热情，有使不完的劲，也不知道累。听着的人无不感叹：当年的劳模是真正干出来的劳模。我到现在还记得爸爸讲这段经历时的表情：仿佛就回到了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脸上泛着光，从不善笑的脸上洋溢着笑意。我想那段岁月于爸爸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有太多美好的回忆。

爸爸不只是干，他还善于动脑。生猪宰杀制成各种成品后，有很多下脚料。后来这些下脚料被他们废物利用，研制成肥皂（就是当时的江海肥皂）销往全国各地。这一段事迹是我长大后在专门介绍他的一本册子上看到的。

爸爸在工作上吃苦在前、任劳任怨，真正一个名副其实的“劳模”，他还是一个有着高风亮节的人。那时加工资，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加的，所以每次的加工资，可谓是最激烈的角逐。爸爸是一个实在的人，有时实在看不过去那种口咬脚蹬、火药味浓浓的吵架，就主动提出来把自己的名额让给其他人，尽管我们家不是很富裕，且妈妈长年身体不好，没有正式工作，但父亲就是让出了这个宝贵的名额。父亲退休前一共让了三次。这一点上，当时的我是很抱怨父亲的，觉得他傻。殊不知，他的一言一行早已融入我的血液。我这一生，何尝不是他的复制：谦让、不争，公司加工资时，我是那个干得最多却加不上工资的人。我不也是傻了一生？

爸爸一生劳苦，总是为他人着想（写到这里时，我在想爸爸这一生真正快乐过吗？）。爷爷在我们很小时就去逝了，原本随爷爷生活的我们不得已来到父母身边。母亲身体不好，爷爷的去逝爸爸没想告诉妈妈，怕我们不小心说漏嘴，反复叮嘱我们。这一瞒就是十几年。我想这十几年里，爸爸该有多压抑？！我也是在成家为人母后，才体味出爸爸的这份良苦用心的。想来真的心痛。奶奶随小叔生活，但爸爸却时常接济。印象最深的是：每年的大夏天，爸爸一下班，午饭都顾不上吃，买了西瓜送回老家给奶奶，再赶回来上班。后来奶奶患癌已很少进食，但爸爸还是剩着中午下班的时间，顾不上吃饭，买吃的送奶奶，并把她喂好后再匆匆赶回。爸爸这样的奔波，我想我会终生不忘。

爸爸一心扑在工作上，加之工作、家庭的压力都很大，所以从小我们都很少看到爸爸有笑脸。我和妹妹最怕爸爸，总觉得他不宝贝我们。爸爸出差的时间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轻松，率性野，不用担心被责、打。可当爸爸从外面回来，给我们带吃的时（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时常带回好多面包，用一个袋子装着），我觉得爸爸还是爱我们的，因为以当时的经济条件，面包是个稀罕物件，但爸爸仍舍得给我们买，甚至都时常盼着爸爸出差，只为不断地有美味稀有的吃食。

现在想想爸爸对我还是很特别的。我从小喜欢看书。尽管家里条件不好，但每隔一阵，爸爸总会给我几毛钱，我去新华书店看书，有合适的就买回。在我学习的事情上，爸爸从不含糊，且舍得。我学想吉他，爸爸说想学就买。我记得当时的吉他是红棉牌，60元。想想爸爸的不易，我终究没让自己奢侈。后来上大学。大一时，学校有兴趣班，我报摄影，要买相机。爸爸给我送来400元（记不清是400元还是600元了）。结果班上一同学借去我这笔钱，毕业后才还我。爸爸也没批评我。大三实习，需要自行车，我只是和爸爸说了一下。结果有一天，爸爸给我送来自行车。我记得那是数天大雪后的傍晚，天空阴晦得很。我正准备去食堂打饭，刚到宿舍拐角处，蓦然看到爸爸，他正蹚着一辆二八自行车。我愣怔半天，怎么也不会想到爸爸会送自行车来，这么晚！如此冷的天（雪化冻后的天特别冷）！且积满冻的路上坑坑洼洼！一步一滑，爸爸是怎么做到的？！我一连几问，方知那天有便车（肉联厂有师傅送货到南通九圩港），爸爸搭车到九圩港，然后一步一滑，蹚着自行车步行到我校。我无法丈量九圩港到学田的距离，但我们从宿舍去教室的路上，都会滑倒几次，爸爸这一路走来，有都不易，可想而知，但他没告诉我有没有摔跤。从那之后，这一段路永远刻在我脑海里，那是铺满父爱的路。虽然爸爸从不言语，但我知道，他是爱儿女的，爱他身边的人的，尽他的所能，为我们遮风挡雨，给我们庇佑，让我们脚下的路尽量平坦。

爸爸八十三岁时因胆管癌离我们而去，一直到走，他都没有烦儿女。走的那天正好是腊月二十五，头七是除夕。民俗这天是不可以哭的。仪式结束后回到家，我躺在床上，把头埋进被子，拼命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泪水早已湿透遮住脸的被子。我在空间写道：我一声声地喊着爸爸，可是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应答。属于我的那片天，不知被云带去了哪里。

前尘隔海，岁月不再。爸爸无法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但他给我留下了很多不同寻常的路，这些路指引着走向正直，走向责任、担当，走向吃苦耐劳，走向认真、刻苦，走向热心、善良，走向谦让……

爸爸一声平凡，但想起曾经常常被人问起是谁家的女儿，我一说爸爸的名字后，人家都说“你爸爸真是个好人”，我想爸爸又是了不起的。我很骄傲我是陈松余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