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谣(原创)

Huzhiyi

<p class="ql-block">  我的童年记忆里,玉米生长的岁月深深烙印在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而每一次的疼痛与疲惫,都是大地母亲交付给我的沉重而珍贵的生命印记。</p><p class="ql-block"> 春日的清晨,父亲执着犁铧,赶着老牛,走在早已翻松过的土地上。泥土被犁铧划开,翻卷如浪,深褐色的垄沟不断延伸向远方。母亲紧随其后,斜挎着盛满牛粪的粪篓,另一只手则提着装玉米种子的竹篾篓。她两手齐动,牛粪与种子便同时被撒入新翻的泥土之中。牛粪被翻动后,无数牛粪虫便嗡然腾起,宛如一团团低垂的黑云,紧紧缠绕在劳作者的身旁,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 夏日里,玉米苗渐长,除草施肥的时节到了。我们捏一小撮“碳氨”化肥,小心翼翼放在玉米根旁,那气味浓烈刺鼻,如同直接钻入脑髓深处,令人屏息。接着,我用刮子刮去杂草,再覆上泥土盖住肥料。玉米叶子锋利如刃,手臂上便常留下条条细长的红痕,汗水流过,辣痒钻心。然而,玉米地中却有蚂蚱蹦跳着,我小心捉住它们,投入火坑中烧熟,焦香的气息飘散开来,是辛劳后一点难得的美味犒赏。</p><p class="ql-block"> 秋收来了,坡上的玉米棒子饱满垂首。掰下玉米棒子后,一层层剥开厚厚的外壳,手指尖很快便磨得生疼,甚至浸出丝丝血痕。背篓里装满沉甸甸的玉米棒,肩头那根背带犹如嵌入皮肉的利刃,勒出道道红印。玉米粒的剥离更是煎熬,全靠两只手搓捻脱粒,不多时,掌心便鼓起了水泡,轻轻一碰,便是钻心的疼。家中没有水泥地,只能把玉米粒铺在竹篾编成的圆舀箱和晒簟上。天公偏偏最是调皮,刚刚晒上两三个时辰,黑云便翻涌而至,于是全家又慌忙抢收。若是天朗气清,我则须坐在门槛边,手持响篙——那竹子一头破开,击地便发出“啪啪”的脆响——轰走觊觎粮食的鸡鸭鸟雀。这些细小的伤口和疼痛,如刻痕般铭刻于肌肤之上,也深深印入了我的童年记忆。</p><p class="ql-block"> 冬日降临,收完玉米的土地,又迎来新一轮的整理。我们用镰刀清除杂草和干枯的玉米秸秆,堆积一处,点起火来。火舌舔食着干枯的秸秆,最后只留下灰烬和焦黑。大块的土地尚可由牛犁耕耘,边边角角却需人弯腰挥锄,细细翻整。小块地则全凭人力,一锄一锄掘进泥土深处。一天下来,腰背酸痛如被重物碾过,躺倒床上时,身体沉重得像块吸满了水的泥块,然而疲惫至极后的沉睡,却沉实如坠入泥土深处——无梦亦无扰,如归返于一片最原始的寂静。</p><p class="ql-block"> 如今,童年的粪篓、<span style="font-size:18px;">舀箱、晒簟、</span>响篙早已消失不见,然而每当我在阳台上偶然望见盆栽里一星半点的绿意,那些劳作后酸痛的腰背、指上的血泡、肩头的红痕,竟如暗夜中浮现的微光,重新映照出昔日田垄间播种与收获的轮廓——那些辛苦与喜悦,疼痛与满足,原来早已混合着泥土与牛粪的气息,深埋于我的血脉深处。</p><p class="ql-block"> 原来,那些流汗的脊背、磨破的手指、肩头的勒痕,早已化作我生命年轮里最深的刻痕;它们并非消散了,只是默默融入了大地深处,如同根须沉潜——待我俯身倾听,依然能听见那来自泥土深处的、金黄色的光芒,正伴随着大地母亲永恒的呼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