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万佛山

秦源山人

万佛山

通道万佛山，耸湘桂黔间

千峰云海船，万壑烟雾悬

丹霞奇峻观，擎天一柱崄

金龟觅食欢，雄狮望月盼

赭崖裂深渊，孤嶂接星巅

佛光幻彩天，云海浮赤莲

林深隐飞涧，侗寨嵌青峦

廊桥跨溪险，鼓楼刺云冠

红豆缀幽谷，油茶浮竹盏

侗歌穿林樾，银饰映晴岚

栈痕连书院，碑字载烽烟

鹿鸣惊鹤旋，洞府列仙班

野祭香火烟，山歌荡层峦

坐忘不知年，顿悟此真玄

心随星河转，万法皆自然

归途霞满天，余音绕千山

写于二零二五年六月十日

万佛山记

晨雾未散时，我已站在通道万佛山脚下。这座耸立于湘桂黔三省交界的丹霞巨擘，以赭红色的岩壁切割开东南丘陵的绿意，正如古诗所咏“通道万佛山，耸湘桂黔间”，一个“耸”字道尽它作为地理坐标的雄奇。山门前的石碑记载，万佛山属武陵山脉南延余脉，形成于一亿三千万年前的白垩纪，红色砂砾岩经地壳抬升与流水侵蚀，造就了如今“千峰云海船，万壑烟雾悬”的奇观。当地侗族老人说，万佛山原称“万福山”，因传说古时有万尊石佛隐现于云雾中而得名，后谐音演变为“万佛山”，这一说法在清乾隆《通道县志》中亦有蛛丝马迹：“城西百里，群山壁立，丹崖如霞，每晴雨交辉，石纹若佛影浮动，土人谓‘万佛朝宗’之象。”

拾级而上，丹霞岩壁上的褶皱如岁月的年轮，粗粝的石缝间竟生长着虬曲的松树，根须像铁爪般抠进岩隙。向导指着远处一座孤峰说：“那就是‘擎天一柱’，海拔1089米，是万佛山的主峰。”只见它拔地而起，顶部平坦如台，云雾漫过时，真似巨柱托举着苍穹，与诗中“丹霞奇峻观，擎天一柱崄”的描摹分毫不差。山风掠过，带来林间松涛与远处侗寨的木叶琴声，恍惚间，仿佛听见千年以前，迁徙至此的侗族先民面对此山发出的惊叹。

深入山腹，峰林渐次密集，如万笏朝天，如千军列阵。最奇绝的是“金龟觅食”与“雄狮望月”两处象形石——前者如巨龟探首，前足扒在岩坡上，背甲的纹路清晰可辨；后者则似雄狮蹲坐山巅，鬃毛状的植被在风中起伏，双目凝视着东南方的云海，仿佛在守望某个古老的约定。当地传说，这是侗族祖先迁徙时，神龟与神狮化身为山，守护族人的家园。明代旅行家徐霞客若曾至此，定会在《徐霞客游记》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惜湘桂边界的险峻让他止步于永州，但若以他描写丹霞的笔法“色如渥丹，灿若明霞”来形容万佛山，怕是再贴切不过。

行至“万佛壁”下，整面赭红色崖壁高达数百米，阳光斜照时，岩壁上的水痕与石纹交织，竟似无数佛像浮雕，或立或坐，或合掌或垂眸。向导说，雨后初晴时，佛光常在此显现，“佛光幻彩天，云海浮赤莲”并非虚言。我试着攀登一段悬空栈道，栈道嵌在崖壁中部，向下望去，深渊如裂，云雾在脚边翻涌，恍若踏云而行。想起诗中“赭崖裂深渊，孤嶂接星巅”，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丹霞地貌的险峻与空灵。

午后，山风渐起，云雾自山谷间蒸腾而上。起初是丝丝缕缕的白练，缠绕在峰腰，转眼便聚成滔滔云海，将千峰万壑吞没。站在观景台，只见“千峰云海船”的景象实时上演——露出云海的山尖如艨艟巨舰，在白色的波涛中浮沉，时而有孤峰如桅杆刺破云层，时而云海如瀑布倾泻进峡谷。忽然，一束阳光穿透云层，在云海上投下光斑，宛如“云海浮赤莲”，而远处的岩壁被染成金红色，与云海的白、林木的绿相映成画。宋代米芾写“丹霞蔽日，采虹垂天”，此刻眼前的景象，比古人的笔墨更具动态之美。

林间忽有清泉叮咚，循声寻去，见一挂飞瀑从红岩间跌落，水珠溅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折射出七彩光晕。这便是“林深隐飞涧”的实景，涧边生着几株南方红豆杉，红豆如玛瑙缀满枝头，与赭岩、绿树、白瀑构成色彩浓烈的画面。侗族有歌谣唱道：“红豆生丹崖，清泉绕侗家”，说的正是此景。山鸟的啼鸣与飞瀑的轰鸣交织，为这片秘境增添了灵动的音符，仿佛大自然在此奏响了一曲生命的乐章。

下山时，云雾渐渐散去，山脚下的芋头侗寨露出真容。正如诗中“侗寨嵌青峦”，数百栋吊脚楼顺着山势层叠而上，青瓦木墙与丹霞山体、苍翠林木浑然一体。寨中最醒目的是那座九层密檐式鼓楼，飞檐翘角如羽翼欲展，“鼓楼刺云冠”的气势扑面而来。鼓楼前的空地上，几位侗族妇女正围着铁锅打油茶，木槌撞击铁锅的“咚咚”声与茶香一同弥漫开来。“油茶浮竹盏”，她们用竹制茶碗盛上琥珀色的油茶，碗面漂浮着米花、炒花生，喝一口，咸香微辣，暖意从喉头直抵丹田，仿佛连疲惫的身心都被这浓郁的茶香治愈。

寨老杨大爷坐在风雨桥的长廊里，用侗族大歌的调子唱起了万佛山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侗家祖先从东方来，走到这里时，看见万佛山的岩壁会发光，石缝里流出甜水，于是就在山脚下定居……”他说，寨子里的风雨桥“接龙桥”是清代建筑，桥身全用榫卯结构，不用一根铁钉，正如侗族谚语“榫卯不牢，桥难千年”。桥廊的木板上刻着侗族先民迁徙的图案，与万佛山的丹霞一样，都是时光刻下的文字。每一道纹路，都在诉说着侗族人民与这片土地的深厚渊源，见证着岁月的流转与文明的传承。

离开侗寨，驱车十分钟便到了恭城书院。这座始建于宋代的书院，青砖灰瓦，飞檐翘角，隐在浓荫之中。1934年12月，中央红军长征途经通道，在此召开了著名的“通道会议”，改变了行军路线，史称“通道转兵”。书院的天井里，至今保留着当年红军书写的标语，字迹虽已斑驳，却似丹霞岩壁般坚韧。展厅里陈列着一份泛黄的电报手稿，上面写着“万万火急，各军团首长……”，这是毛泽东建议改变进军方向的电文，如今读来，仍能感受到历史转折时刻的惊心动魄。

书院后园有一株古柏，据说是当年会议召开时栽种的，树干上钉着一块木牌，刻着朱德元帅的题诗：“通道转兵出奇兵，遵义会议定乾坤。”站在柏树下，抬头可见万佛山的丹霞群峰，忽然明白诗中“栈痕连书院，碑字载烽烟”的深意——自然的栈道与历史的轨迹在此交汇，丹霞的赤色与革命的红色在此重叠，万佛山不仅是山水胜地，更是承载着民族记忆的精神坐标。那些在战火中砥砺前行的先辈们，与这历经沧桑的丹霞地貌一样，都在岁月的长河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暮色渐浓时，我再次登上万佛山的一处山岗。夕阳为丹霞岩壁镀上金边，云海变成了绚烂的橘红色，“归途霞满天”的景象让人心醉。山风掠过耳畔，仿佛传来侗族大歌的余韵，“余音绕千山”，不知是歌声绕山，还是山魂入歌。

席地而坐，望着眼前的“万佛朝宗”之景，忽然理解了诗中“坐忘不知年，顿悟此真玄”的境界。万佛山的丹霞是时间的雕塑，侗寨的炊烟是生活的诗篇，书院的烽烟是历史的回响，它们共同构成了“万法皆自然”的注脚——自然不是冷漠的背景，而是孕育文化、承载历史的母体；人文也不是自然的对立面，而是人对自然的回应与对话。

想起《道德经》里“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万佛山的山水人文，不正是对这一哲学的完美诠释吗？丹霞的险峻教会人坚韧，云雾的变幻启示人通达，侗寨的烟火诉说着人与自然的和谐，书院的历史则证明，真正的智慧，从来都诞生于对自然的敬畏与对生命的热爱之中。

当最后一缕霞光沉入山峦，山脚下的侗寨亮起了灯火，鼓楼里传来琵琶歌的旋律。我起身下山，脚步轻快如行云，心中已刻下万佛山的模样——它是红色的岩石，是白色的云雾，是青色的侗寨，是金色的历史，更是一首写在天地间的诗，等着每一个旅人来读，来悟，来成为它的一部分。这份独特的山水记忆，将永远珍藏在心底，成为生命中一抹绚烂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