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豆腐

橘井泉香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卖豆腐的少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话曾言:“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做豆腐。”那制作豆腐的辛劳,未曾亲历之人,又怎能真正体味其中滋味?“无家司不堪做豆腐”,豆腐作坊工具缺一不可,那时器具简陋,无千斤顶可用,压榨豆干豆腐,全凭杠杆原理——在木杆远端悬坠大石,借着力臂的沉重分量,使多余的水分自白布中汩汩(gǔ gǔ)渗出。那时磨豆浆需靠柴油机带动磨浆机,过滤豆渣则需一条粗绳绑住灵活的木架子,过滤布的四角便系在十字木架尾端的孔眼中。磨出的生豆浆置于粗糠灶上用谷壳烧煮,需先放一定数量的水,再用勺轻轻舀起豆浆,轻缓倾于水面之上,若稍有不慎沉入锅底,便生焦糊之味,一锅豆腐尽成次品,无人愿购。烧开时豆浆起沫,撒些消沫剂搅匀,煮沸之后,更需手工复筛三次浆水,才将剩余豆渣卖给养猪人。最后以熟石膏点化熟豆浆,水桶翻搅三次,静置片刻,豆浆便悄然凝固为柔嫩的豆脑。之后在压盘上摊开布巾,将豆脑一勺勺舀入其中,层层堆叠,再不断堆石加压,最终才成就了豆腐或豆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为了做豆腐,我家那年专门租下埔坪老街李若雕的房子,隔壁左侧便是老林中药店,右侧是余孝和堂舅。父亲那年远去云南,在华阳表叔吴正辉承包的工地帮忙;大姐未嫁随阿姨在县城做豆腐。家中只剩母亲、二姐和妹妹,而我那年十四岁,九二年的光景。家中真正掌握豆腐手艺的,是二姐。她自姨丈家习得制作豆腐的全部工艺,阿姨姨丈毫无保留,倾囊相授。家里豆腐制成后,直接摆在老街租的房子门口出售。二姐虽是女子,力气却胜过许多男儿,搬动那些沉重的石磨如同家常便饭。她主意也多,豆腐制作与售卖几乎由她一人承担。后来她私下与母亲商议,为了多卖些豆腐,提议让我在周末和暑假挑担下乡兜售——山里人家忙于农活,无暇上街采买。母亲竟也深觉有理,竟同意了她这“馊主意”,似全然未虑及我瘦小少年单薄的身板。母亲果真买来了挑担的工具:一支竹扁担,两只铝桶,一直叮嘱我走马路边上,小心来往汽车。<span style="font-size:18px;">母亲最宠我,</span>不是为了增添家里微薄的收入,真的舍不得让我独自下乡卖豆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一次挑起豆腐担子,心里头确实怯怯的,那一担水与豆腐少说也有几十斤重!沿途往返,路程不下七公里。但事已至此,我不敢违抗,若能添补些家用,心底自是千百个情愿。每逢周末或暑假,姐姐便将切好的豆腐块轻轻放入盛了井水的铝桶里——豆腐虽娇嫩,轻拿轻放倒也安稳。那时不比今日平坦的柏油路,九十年代的公路铺着碎石,中间高两边低,来往车辆驶过,卷起漫天黄尘,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我唯有周末得空,或在暑假两个月里,才从埔坪老街出发,一路颠簸,沿途吆喝:“卖——豆——腐——”,吆喝声如开山炮仗,震耳欲聋。人常言“人如豆、声如炮”,倒真被我这瘦小身形印证了:那时我患有疳积又挑食,瘦得肋骨条条可见。少年的吆喝声,便这般载着豆担的沉浮,一遍遍回荡在通往湾内、大宗、大厝陈、松墩、溪光的路上。若桶中豆腐尚有剩余,便咬紧牙关再远行至南宋欧厝——少年体力终究有限,再不敢前行,否则归途便如登天般艰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无数个晨昏,我便如此挑着担子,在埔坪至溪光的七八省道上穿行不息。扁担在肩上颤颤悠悠,那声音被风裹着,被山挡着,又撞回自己耳中——稚嫩却执拗的呼喊,终于撞碎山间凝滞的寂静,也撞开了一个少年在岁月中初次感知到的,生活最真实沉甸的分量。肩上担子摇晃,桶中豆腐轻颤,我骨头里也正无声地生长着坚韧——那石磨压出的不止是豆腐的清白,更是生命初尝苦涩后,渐渐凝聚的筋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