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夜话——墟骨

无边月

题记：总疑心史书留白处藏着些魂魄，是残简里漏写的夜雪，是旧梦缝补时遗落的针脚。最近我怀疑我，或许是疑心病重了，却偏看见那些无可考证的年月，像檐角垂落的蛛丝，晃着时光涟漪里的低语——或许本就是痴病，贪看这岁月荒烟里无证可考的悲欢，竟在指缝间渗出凉透骨髓的怅然，权当是替千年光阴，流一捧无名的泪。

墟骨

文/无边月

图/网络图片



贺兰山的影子斜斜切过十月的沙砾时，我正踩在泰陵夯土的余温上。这土色黄里透褐，像被岁月反复咀嚼过的馍馍，干涩中竟渗出些微咸腥——大约是千年前党项人夯土时，混进了太多汗碱与血滴。风从阙台残垣间穿堂而过，发出破锣似的声响，倒让我想起幼时在城隍庙听老瞎子敲的渔鼓，都是唱给死人听的调调，只是这里的更荒，荒得能听见沙粒簌簌滚落进历史裂缝的声息。

那对石马的眼白总在暮色里发亮。它们驮着空空的鞍鞯，鼻孔里塞满风干的骆驼刺，却还保持着腾跃的姿态，像两个被冻僵的笑话。匠人当年凿刻时，定是想让它们载着李元昊的魂灵巡游贺兰山阙，可现在呢？马背早被游人摸得溜光，肚腹下栖着三窝麻雀，雏鸟饿得唧唧叫时，声音竟像极了西夏文残碑上剥落的笔画。

更可笑的是那对石人，文官袍袖里卡着半截矿泉水瓶，武官靴底沾着现代口香糖——千年前他们峨冠博带，握笏仗剑，守着“坐北朝南”的皇家威仪，如今却成了拾荒者挂蛇皮袋的桩子。我蹲下身看那武官的脸，鼻梁早被风沙啃去半截，剩下的半张脸刻着某种凝固的惊愕，仿佛刚看见蒙古马队的铁蹄踏破月门，又像是在嘲笑此刻举着手机自拍的我。这石像生啊，原是立给活人看的死人规矩，到头来却成了死人眼里活人的荒唐。

考古队的洛阳铲在封土堆里带出过琉璃瓦残片，釉色还亮得像刚从窑里取出，可边角已被虫豸蛀出细密的孔。就像李元昊的王朝，史书上写着“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可骨子里早被权力的白蚁蛀空了。他杀母灭妻，剁了太子的鼻子，最后自己也被儿子削了鼻头，血溅龙椅——这夯土里怕是掺了太多这样的人血馒头，才让野草长得格外疯。

导游指着碑亭遗址说，这里曾立着三丈高的石碑，刻满溢美之词。可现在呢？只剩龟趺碑座趴在沙里，像只被掀翻的老鳖，背上的纹路早被风沙磨成麻子脸。我忽然想起鲁迅说的“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李元昊们总想把自己捣鼓成永垂不朽的金石，到头来却连块完整的碑石都留不下。那些被史官粉饰的“雄才大略”，不过是夯土里逐渐发酵的腐殖质，养肥了今秋的芨芨草。

有学者在残砖上拓出过西夏文字，那些弯弯曲曲的笔画像被风吹乱的沙痕，据说意思是“大白高国”。可现在谁还认得？连拓跋氏的后裔都乘着羊皮筏子渡了黄河，把祖宗的语言沉在河底喂鱼。我在遗址博物馆看见一枚铜印，印文模糊得像团散沙，解说牌上写着“监军司印”，当年握着这印的将官，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军令，最后会变成沙砾间难以辨认的符号。

时间真是个最狠的盗墓贼。它不拿洛阳铲，只用风刀霜剑，把金戈铁马剁成齑粉，把玉砌雕阑磨成齑粉，连李元昊们费尽心机构筑的文字长城，也成了沙坡头景区里供人猎奇的语言化石。就像那株长在神道中央的沙棘，根系扎进夯土深处，吸着王朝的骨髓长大，枝头却开着些粉扑扑的小花，招蜂引蝶的样子，全不管这底下埋着多少枯骨。

暮色漫上封土堆时，听见有人在唱《大夏国葬歌》。那调子苍凉得像被弓弦勒住的狼嚎，据说是从党项老人口中记下的残谱。唱歌的人是个穿羊皮袄的老汉，皱纹里嵌着沙粒，他唱“贺兰雪，黄河水，埋了帝王骨”时，喉结在苍老的皮肤下滚动，像条挣扎着要钻进沙里的蜥蜴。

我忽然想起泰陵神道尽头的落日。那日余晖把石像生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些瘦骨嶙峋的问号，戳在杂草丛生的陵园里。李元昊们当年定是算错了卦，以为堆起这么个土堆就能锁住江山，却不知时间这东西，专拿帝王的雄心当肥料。你看那夯土里钻出的野枸杞，红得像血，摘一颗放进嘴里，甜津津的，咽下时却觉得喉咙发苦——原来千年前的野心，烂到最后，也就这点滋味了。

现在该回去了。风把我的脚印吹得七零八落，像西夏史稿上那些被虫蛀的段落。回头再看泰陵，它已缩成贺兰山脚下的一粒土疙瘩，唯有石像生们还在暮色里傻站着，眼白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那些被风沙卷来卷去的，所谓“历史”的败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