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飞机像乌鸦一样飞来

陈金标

作者：陈金标

美篇号：36500852

图片背景：上杭县太拔乡张芬村下村





“日本人的飞机像乌鸦一样飞来，扔下炸弹，烟尘散后，房子就没了。”

老丈人对我说起往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

时间是最好的药，岁月早已将他幼年时的创伤抹平。



1937年，日本人的飞机对着潮汕地区狂轰滥炸，狼烟四起，烽火连天。

1939年6月下旬，汕头、潮州、澄海相继沦陷，日寇开始了疯狂的烧杀抢掠。

危卵之下，人如草芥，难民成群，哀鸿遍野。



老丈人说，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不懂危险，看到飞机拉屎下来，还觉得很好玩，追出去看。

后来，他就和一群小伙伴一起，被带到了闽西腹地这个叫张芬的小山村，终其一生，没有再回过祖地。

车轮启动的那一刻，他的命运被彻底改变。



我说：那之后你有和潮州那边的亲人联系过吗？

没有。

他们有来找过你吗？

没有。

你记得自己之前的姓名吗？

记不得了。

还记得家里有什么亲人吗？

记不得了。

还记得父母亲的样子吗？

他摇摇头。



日本人的入侵，让这个年仅几岁的孩子失去了一切：父母、兄弟、姐妹、伙伴、家，都在他的生命里消失了。

他能记得的，只有那一群群乌鸦一般能把人炸死把房子炸平的“大鸟”。

推而广之，在日本人的铁蹄践踏中国的那些年里，泱泱华夏，有多少这样的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老丈人的养父母只生了一个女儿，他的到来，让他们有了一个儿子，他们给他取了个乳名叫“来贤”，大名“现贞”。

我们老家上一辈的老人中，有很多名字中带着“来”字，光我们村就有八九个。他们绝大多数是从潮汕一带买来的。一个小自然村就那么多，可以想见当时整个群体的数量。

每一个“来”字的背后，都是浸透着血和泪的悲惨故事，都是国破家亡下的死别生离。



我不知道在这里用“买”字是否准确，因为为了躲避战火和接踵而至的大饥荒，当年有大量潮汕难民逃亡内地和东南亚。这些孩子中肯定有些已经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一些亲人还在的，也可能会选择让孩子独自“逃难”，给他们一条生路。

我倾向于这是一场逃命与买卖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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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人要将那么多孩子跋山涉水带到内地，交到需要的家庭手里，一定有利益关系的存在。要嘛换了粮食，要嘛收了钱。但是这些钱粮，多半没有回流到孩子们亲人的手里。

那时候的闽西，没有被日寇染指，离广东大埔很近，不是战略要地，又地处大山之中，相对安全很多，自然成了他们的首选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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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换了姓名的小男孩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小村庄。几株三百多年树龄的巨木簇拥在村口，枝繁叶茂，横跨两岸，遮天蔽日。

在闽西乡下，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这样的水口树，它们在村民的心目中，是神一般的存在。

房子是典型的徽派建筑，青砖碧瓦，高墙深院，冬暖夏凉，九厅十八井，穿心走马楼，恢弘壮观，流檐翘角，极尽华美，历数百年风雨侵蚀至今完好。

几十户人住在同一座占地数千平方的大宅院里，关起门来是一家，打开门后是一族。通常一个厅堂里面，放着好几张饭桌，一张饭桌就代表一家人。厅堂左边是一家，右边是另一家，后面还有一家。

谁家炒个南瓜子，香味覆盖所有弄堂，小两口吵个嘴，下一秒全村人都知道。



　　

娃娃最容易忘记悲伤，很快，这个男孩就翘着舌头学会了说客家话，把母语忘了个一干二净。

同时忘记的，还有那首潮汕的娃娃们熟悉的童谣： 大炮“嘭”一声，阿奴哭阿爹。阿爹去当兵，当兵到前线，去刣日本仔。阿姈带你来，带你来逃命。日本鬼仔一看见，开枪就扫射，阿妗跌落去，血流一大坪。阿奴啰食奶，阿姈无开声！



但是日子过得不好，因为他始终不受养母待见，还差点被她再次送走，是四满公的说情，才得以留了下来。

跌跌撞撞中长大的他，与一个在同一栋大宅子里一起长大的童养媳相爱、结婚、生儿育女。

我的丈母娘是九岁的时候从院田村坐着花轿“嫁”到张芬的。相对于老丈人的近乎“来路不明”，她算是十分风光。养母待她也很好，视同己出。直到今天，她还清晰地记得当年的那次排场，那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次出彩。

老丈人的养母年老瘫痪后，丈母娘倾心伺候，几年如一日，擦身换衣，喂饭端汤，清理秽物，洗晒床褥，没有一句怨言。



　　

她的婆婆曾经屡次把他们赶出家门。我大舅子出生后，邻居们看他们可怜，会偷偷送些小孩子的旧衣裳，被她发现后破口大骂，骂到没有人敢再接济他们。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句话不全对，应该是有些人把自己熬成了婆，有些人把自己修成了佛。

我在这篇文章里放了好几张丈母娘穿着鞋子的图片，其实她以前常年不穿鞋的。有客人吃饭的时候，包括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她也不上桌，而是端一碗饭在小矮凳上坐着吃，一边不停地叫我们多吃点。后来我们实在受不了了，她才勉强跟大家坐一起。



在她的心里，任何时候都没有自己，只有别人。

我对女儿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活菩萨的话，那你们外婆就是。

‍结婚后的日子特别艰难，孩子多，日子过得紧巴。老丈人没有手艺，只好出卖苦力，两口子承包了乡供销社配送到各村代销点物资的运送。

那时候公路还没有开通，大到装满酒的酒坛，小到一枚缝衣针，都要用双肩挑着，翻山越岭送到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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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走空头路，他们会想法多接一些类似的活来做。于是村里的公粮也交给了他俩，放映队的电影机也被他们包了下来，一担货去，一担货归。

那些年，在太拔通往各村的山路上，时常能见到一对挑担的夫妻，顶着烈日，迎着风雨，一根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又从左肩挪到右肩。把秋换成了冬，将春换成了夏，把汗水换成了油盐，将黄连换成了糖，把太阳挑下了山岗，把月亮挑出了山垭。

张芬供销社的老邱，总会在老丈人离开的时候在担子里掏一把糖果，塞到他怀里，让他带回去给娃娃们解馋。

上世纪八十年代，公路通了，突突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开进村里的那一天，他们失业了。可是繁重的劳动，已经早早压弯了他们的腰。



老丈人是个不拿证的厨师。 张芬村又分为上村和下村，他所在的是下村。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下村的每一场红白喜事，都是他掌勺。

掌勺是个累活，整天在热气腾腾的灶台前闻着油烟味，到开席时已经毫无食欲。 前些年，我们力劝他不要再去站灶台了，他说不太好，从哪家开始呢？都是邻里乡亲。我说，那就跟大伙儿说，明年大年初一开始退下，谁家做事，都不去掌勺了。 他这才安心“退休”。

老丈人烟抽得很凶，常年喝浓得发苦的茶，没上过学堂，却奇迹般地能认很多字，还跟着四满公学了不少中草药的知识，用来调理一家老小的身体绰绰有余。

在洪荣兄的记忆里，他还当过二十多年的生产队长。他大公无私，不偏不倚，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和尊重。



六年前，有天一大早，家里那只陪伴了他们很多年的老黄狗阿黄，莫名地走出家门，慢慢往村外走去。走几步回来一下，走几步又回来一下，一副刚出嫁的姑娘舍不得离开娘家的样子。走出村口后在马路边停了下来，怎么叫都叫不回。而平时，只要主人在家，它轻易是不出去的。

它太老了，没能躲开迎面而来的车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据说，家犬都知道自己的大限，但是它们不会在自己的家里去世，而是会跑到外面找一个地方安静地离开。

 老两口很伤心，用畚箕装了阿黄，一前一后费力地抬到自留山上埋了。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也老了。那双曾经踏遍青山的“铁脚板”，连一个高一点的台阶都迈不上去了。

前年冬，老丈人阳了，在县城医院只住了三天，就拒绝挂瓶吃药，闹着要回家，跑到电梯口不肯回病房。

他心眼好，但是脾气火烈，嗓门很大，倔起来的时候，三头牛牯也拉不回来。



二零二三年正月十七日，老丈人撒手人寰，离开了他的人间。

按照身份证上的年龄推算，享年八十七岁，实际年龄应该在九十岁左右。

因为收养小孩的人家，都喜欢更幼小一些的孩子，年龄越小，就越不记得他的亲生父母，越能和他的原生家庭切割。所以当年把他带到张芬来的人，将他的年龄报小了几岁。



　　

与老丈人同期逃难到内地的人，大多已谢世。他们的离去，标志着一代人记忆的终结。他们是日本侵华的见证人，是中国近代史的见证人，也是一部浓缩的中国近代史。

国破家何在？烽烟泪满襟。新生代的我们，总觉得当年的硝烟离我们很远，可是看一看周围，会发现那一场血流成河的国殇，其实就在我们身边。

也许，此刻读到这篇文章的你，身上就流淌着潮汕揭的血液。



老丈人走后，丈母娘经常陷入混沌之中，每次回去见到她，她总会问：你大大去哪里了？是不是在华老子门口？怎么还不回来？

我鼻子发酸，心想，他要是真回来，那一定是带你走。 因为这个世间，唯一让他放不下的，就是他的老妻啊。

老丈人临终前，曾经对她说: 我是要走了，你要不要一起去?去的话我身上还有点钱，会分一些给你用。

我在那两张爬满沟壑的脸上，在他们磕磕绊绊的一生中，在那两根磨蹭得发亮的扁担里，看到了当年破碎的山河，看到了客家祖地与潮汕揭的血脉交融，看到了生活的残酷真相，和爱情最初的模样。



2024.8.24



后记：

女儿要我写她们外公，我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落笔。要用几段文字，将来自潮州连自己身世都成谜的老丈人的一生交代清楚，不是那么容易。

每个人的一生，都离不开“国运”这个大环境，国强则民安，国弱则民穷，国破则民如鸡犬草芥。

我喜欢历史，但是特别不愿意读中国的近代史，因为太憋屈。一个国土面积不到云南省的小日本，竟然能将我们按在地板上摩擦；一个甚至叫不上名字的欧洲小国，也敢跑到泱泱华夏来要求分一杯羹。那岂是“屈辱”两个字所能形容？



老丈人就是在日本攻陷潮汕的时候被“卖”到上杭来的，本文叙述的就是他人生的几个片段。

百年天下事，总归国与家。当我们回顾某一个人的一生时，会发现，那其实就是一段鲜活历史的缩影。

在这个历史里，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家和国，国和家，是筋连着肉的关系，你永远无法将它们分离。



今年正月，我们给老丈人祭三年。在祠堂里上完香，过一会再倒回去时，惊讶地发现，放在石阶上的草纸被烧着了。

但是它离香火还有点距离的，香灰够不到，烛火也燎不着，而且干燥的草纸只烧了一半，就熄灭了。

我仔细观察了周围，实在想不明白它为什么会烧起来，又为什么会自己熄灭？

莫非，是老丈人回来准备接人了吗？



二零二五年五月十三日，缠绵病榻近两年的丈母娘驾鹤西去，终年九十岁。

在奈何桥的那一头等候她的，是和她结发走过了半个多世纪后，又在另一个时空等了她三年的丈夫。



‍这个男人凶过她，打过她，骂过她，爱着她，宠着她，也呵护了她一辈子。

她的每一顿饭，都是他煮的，每一碗汤药，都是他熬的，每一包药丸子，都是他给小心地配好:安乃近1片，麻仁丸30个，大黄苏打5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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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此一生，她都像一只小鸟一样，蜷缩在他的羽翼里，做他的小女人。

‍也许，从爱上他的那一刻起，她就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陪他同担风雨，给他生儿育女，把红颜熬成干枣，把青丝染成银霜。

他是她的全部，他是她的所有，是她的天和地。

生活总在颠簸，可他们的手，却扣得那么紧。

苦过，哭过，吵过，饿过，在死亡线的边缘挣扎过，但是他们始终相濡以沫，不弃不离。

苦难，早已将他们揉为一体。



在此之前不久的一个深夜，曾经繁衍了几十代人的老房子横屋大厅部分，在瓢泼的暴雨中轰然倒塌。

它和它所庇护的主人一样，最终没能逃过时光的摧残。



一个世纪的深情回眸，一百年的家国沧桑，一辈子的相守相望，两个人在硝烟中牵手走来，在困厄中白头到老。

他们就像当年落在横屋墙壁缝隙里那颗奇妙的榕树种子一样，在最贫瘠的沙砾里，在几乎不可能存活的地方，生根发芽，向天而歌，以不屈的姿态，长成自己参天的风景。



历史从来不是平凡人写的，但是最真实的历史，恰恰就是他们在用自己的命运和血泪，一笔一画艰难地书写。

人生是一条河，只有在跌宕处才能开出疼痛的花;

生活是一首歌，悲伤和苦难的音符，总是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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