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85年,我背着行囊踏上南疆铁路线,鱼儿沟电务段管辖的胜利桥站,成了我铁路生涯的第一个坐标。四十年铁路时光流转,铁轨的痕迹早已深深融入生命,那段被雪山草原滋养的青春,如今仍在记忆中散发着温暖的光芒。</p><p class="ql-block"> 人生如同一列轰鸣的列车,不经意间已穿越无数风景。当我在时光的站台回首,1985年11月的那个清晨依旧清晰——19岁的我带着青涩的梦想与不安,在海拔近3000米的胜利桥站成为一名信号工。小站的艰苦远超预期:半个月一趟的供应列车送来生活物资,高压锅煮的米饭总有夹生的口感,夜晚呼啸的山风好似要掀翻铁皮房。最初的日子里,失落与迷茫相伴,我常在黄昏时望着铁轨尽头发呆,看夕阳把道钉照成金色的符号,却不知自己的人生该如何书写。</p><p class="ql-block"> 既选择了铁路,便要适应铁路的节奏。在师傅们的指导下,我迅速进入角色。对铁路信号一无所知的我,在学习中付出百倍努力,在摸索中寻找悟性,从电路原理中汲取灵感,跟着老师傅不断实操练习,掌握技巧。一年时间,我基本熟练掌握了设备操作流程,在信号的世界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在这高山小站也觅得了工作之余的生活趣味… </p> <p class="ql-block"> 但岁月自有温柔的疗愈之力,当夏季的风染绿草原,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无垠的草甸如绒毯铺展,羊群似流动的云朵,牧民的毛毡房升起袅袅炊烟。时间久了和这里的牧民兄弟建立起了友谊,结交为朋友,工作之余和他们一起骑马、上山打猎,久而久之我渐渐学会用蒙语喊“塔什楞”(喝茶),在牧民兄弟的帐篷里啃着油香的手抓肉,看马奶酒在铜碗里泛起细小的泡沫。</p><p class="ql-block"> 休息日策马扬鞭的时光里,我们在雪山脚下追逐旱獭,在冰川融水旁采摘雪莲花,指尖沾满草汁的清香,耳畔是牧马人悠远的长调。那些与自然相拥的日子,让我懂得生活的原味从不挑剔舞台,只要心怀热爱,高原的风也能谱成诗行。</p> <p class="ql-block"> 冬季的小站总裹着一层清寂的诗意。当狂风卷着雪粒如碎玉般砸向玻璃窗时,值班电话响起,车站通知2#道岔无表示,设备突发故障的那个深冬的夜,朔风在旷野上呼啸,漫山遍野的雪色铺展成望不到边际的素绢,刺目的白与刺骨的寒编织成一张冷冽的网,将天地笼罩其中。零下三十度的世界里,我和师傅老登背着工具一头扎进雪幕的瞬间,睫毛瞬间凝霜,每一次睁眼都要与冰棱抗衡,不得不以舌尖的温热化开眼前晶莹的屏障。</p><p class="ql-block"> 我们蹲在结霜的电转机旁,拿起扳手拧动着冻僵的螺丝,手指尖的知觉渐渐被冰雪吞噬,唯有耳道里风的尖啸与铁轨深处传来的震颤,如岁月的鼓点般清晰可辨。每一次呼吸都凝结着冰碴,我们呵着白气专注地处理故障,狂风卷着细雪灌进衣领,吹得面颊麻木,却吹不冷胸腔里跳动的责任之火。</p><p class="ql-block"> 当冻红的指尖终于排除故障,抬头望见列车的灯光穿透雪幕的那一刻,老登睫毛上的冰珠忽然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他呵着白气,声音里带着暖意:"看,回家的灯亮了。"那束穿透雪幕的暖光中,我忽然读懂了坚守的重量——我们守护的何止是冰冷的设备,分明是千万人奔向温暖的希望之星。</p><p class="ql-block"> 如今回望,这便是我平凡的铁路信号工生涯——没有鲜花簇拥,没有掌声如潮,唯有孤灯相伴、寒暑相侵,却在岁岁年年的轮回中,将青春酿成了铁轨上延伸的诗行。那些被风雪打磨的日子,终将在记忆里凝结成晶莹的琥珀,见证着平凡岗位上永不熄灭的光芒。</p> <p class="ql-block"> 记忆的齿轮转回那个暴雨如注的夏日。小站上的雨幕似万斛珍珠倾盆而落,百条银链般的溪流在山野间奔涌汇聚,最终化作一条咆哮的黄龙,将电缆径路冲得支离破碎。裸露的线缆在泥流中若隐若现,宛如被扯乱的银蛇,在浑浊的洪流里挣扎。空气里浮动着泥土的腥甜与铁锈的气息,当闪电的蓝弧劈开铅灰色的天幕时,我和老登已背着工具包扎进雨帘。雨珠砸在安全帽上,敲出密集的鼓点;防水靴踩过齐膝深的泥浆,每一步都拖着沉重的尾音,似在为这场与风雨的搏斗打着节拍。我们跪在泥泞的电缆沟旁,指尖在湿滑的缆线上摸索断裂处,泥浆顺着袖口灌进衣领,汗水混着雨水在下巴凝成透明的坠珠,坠落进泥沼里,漾起细小的涟漪。</p><p class="ql-block"> 老登左手托着临时接线盒,右手捏着黑色电缆的末端,指腹先在潮湿的引线管外壁摩挲两圈,才将电缆顺着管壁弧度缓缓旋入接线盒。安全帽檐的雨水成串砸在护目镜上,却丝毫不影响那双眯起的眼睛。"拨线钳。"他忽然开口,喉结在污黄的工服领口处滚动,话音被暴雨撕成碎片,却带着老信号工特有的沙砾质感。我慌忙从工具袋里翻出钳子,金属手柄上还沾着我掌心的汗,在他接过时滑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用指腹蹭了蹭钳口,精准钳住电缆外皮。只听"刺啦"一声,橡胶碎屑混着雨水溅在他手套上,露出里面银蛇般的绞线——其中三根已经磨出铜色,在雨丝里泛着危险的微光。割接比想象中更棘手,老登先用校线器逐个触碰绞线,"蓝对蓝,黄绞绿..."他低声念叨着……</p><p class="ql-block"> 暮色漫过湿淋淋的信号灯杆时,看着恢复运行的列车在雨幕中拖出橘色的光带,老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忽然笑出满脸褶子:“你听,这雨声里有铁轨喘气的声音。”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每个季节都是铁路人的战场——春日防沙,夏日防洪,秋日防雾,冬日防寒,而我们始终是守在时光岔路口的摆渡人,用身躯为列车指引方向,用信念抵御岁月的风霜。</p><p class="ql-block"> 那些在泥水里泡肿的膝盖,那些被电缆划破的指尖,那些在暴雨中熬红的眼睛,终将在岁月的褶皱里酿成特殊的勋章。在没有聚光灯的舞台上,我们以青春为线,将无数个晨昏昼夜缝进铁轨的年轮,让每一条电缆都成为传递希望的血管,在四季的风雨中,永远奔涌着最滚烫的心跳,那是对责任的坚守,对理想的执着,更是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热爱。</p> <p class="ql-block"> 只是追梦路上荆棘密布,世人皆爱繁花绚烂,却鲜少知晓其背后的风雨沧桑。唯有夜深人静时,才敢沉浸于逐梦的回甘——那是幸福与辛酸交织的泪,在漫长的时光里,伴我入眠。次日清晨,阳光依旧温暖,情谊依旧绵长,那些在高原小站结下的兄弟情,如阿拉沟河的清流,从未因时光流逝而干涸。 </p><p class="ql-block"> 还记得扎亥萨拉小站吗?山涧溪流汇聚成阿拉沟河,即便在多雨的季节,河水依然清冽明净,倒映着岁月的光影。胜利桥、德文托盖、乌斯特、扎亥萨拉,这些与我在高原相遇的小站,已过去四十个春秋。但与老登师傅在信号楼里分享烤包子的温暖,和兄弟们在雪地里堆起的信号机模型,还有德文托盖铁路桥后采蘑菇时的欢声笑语,都在记忆里鲜活如初。我们虽不能第一时间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却在泛黄的照片里、在偶然飘来的一句乡音中,让情谊始终闪耀着赤诚的光。这一生走南闯北,最珍贵的莫过于那些跨越山海的牵挂——真正的友情,虽无血缘之亲,却能在岁月长河里,酿成最醇厚的酒。</p> <p class="ql-block"> 这些年,我从青涩的信号工蜕变为鬓染霜色的“老铁路人”,唯有胜利桥的日升月落从未褪色:春日融雪时,牦牛群踏过铁轨的蹄声如碎玉落盘;夏季草原上,“阿肯弹唱”的旋律似风卷经幡般此起彼伏;深秋时节,漫山金莲花在风中摇曳成金色的波浪;冬夜的信号楼里,搪瓷缸子永远煨着暖融融的人间烟火……那些在苦寒中绽放的情谊之花,那些在孤独中锻造成钢的意志,早已熔铸成生命的底色。</p><p class="ql-block"> 院子里静卧着一块从雪山拾来的鹅卵石,石面隐约可见当年刻下的“坚守”二字,笔画间嵌着岁月的苔痕。时光或许会模糊许多细节,但若闭目凝神,依然能听见铁轨的震颤如大地的脉搏,嗅到马奶酒的醇香漫过记忆的草场,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在高原阳光下擦拭信号机,身后的雪山正将云朵纺成绵长的哈达,轻轻覆在泛着油光的铁轨上。</p><p class="ql-block"> 这或许就是铁路人的宿命——将青春铺展成延伸的铁轨,让理想随汽笛飞向远方。那些被风雪蚀刻的年轮里,藏着最质朴的光芒:不是鲜花掌声的璀璨,而是千万个日夜中,以坚守为笔、以岁月为笺书写的无声诗行。</p> <p class="ql-block"> 1990年暮春,我在胜利桥站月台拂去最后一片枕木上的浮尘,转身时,我调离胜利桥站,来到信号中修队工作。中修队的日常,电动转辙机作为铁道的“神经节”,我们蹲在锈迹斑驳的设备旁,用煤油清洗十年岁月累积的锈垢,观察齿轮咬合时溅出的火星,仿佛老钟表里跳出的星子。信号机检修如同调试管风琴,精准调整灯位俯仰角度,让红色警示光凝聚成戈壁落日的形状,绿色允许信号舒展为绿洲轮廓,确保灯光精准落入司机瞭望视野,谱写出永不走调的光之赋格。</p><p class="ql-block"> 轨道电路配线更换堪称针尖上的刺绣。剥线钳轻咬绝缘层的声响,似春蚕啮叶;万用表表笔触碰接点的微颤,如琴弦轻震。当新配线铜芯在钢轨间可靠连接,电流沿着我们掌心的纹路,书写对行车安全的密语。尼龙扎带在枕木间缠成规整的绑扎结,线号管在阳光下折射出靛蓝光谱,这些铁道“毛细血管”,正将可靠的电流输送到每寸轨枕的肌理。</p><p class="ql-block"> 挖设电缆沟是与戈壁的深度对话。铁镐敲开板结土层,惊起沙蜥窜过骆驼刺阴影,新翻泥土里沉睡着古丝绸之路的细沙。春日管沟弥漫苦艾气息,深秋霜花在沟壁织就冰纹。我们托举铠装电缆如同托起沉睡银蛇,用水平仪校准敷设坡度,以沙袋固定电缆埋设形态,让这些地下通讯载体,在道床深处编织永不中断的信息网络。</p><p class="ql-block"> 四年时光,我的足迹丈量着鱼儿沟电务段各站管辖的设备状态。春日阿拉沟口,红柳花落在信号机柱顶,如给钢铁设备戴上花环;夏日阿拉沟站,轨缝蒸腾的热浪中,能感知电流在配线中稳定运行的震颤;秋日鱼儿沟站,满载矿石的列车碾过新配线,辙叉与钢轨的撞击声,是对中修质量的无声褒奖;冬夜小站星空下,冻红的手指给转辙机缠上防寒罩,呵出的白气在信号灯旁凝成晶亮雾凇。</p> <p class="ql-block"> 青春如歌,岁月如梭。在南疆铁路时光里,我收获了比雪山更纯净的友情,留下了比草原更辽阔的感动。1994年6月,我告别南疆,调至北疆铁路线工作。如今,岁月的车轮匆匆前行,那些清晰如昨的记忆虽在时光的轰鸣中蒙上尘埃,我却总忍不住在某个午夜梦回时,凝望岁月缝隙里的吉光片羽——小站的月光曾落在信号机的玻璃上,化作我们青春的反光;兄弟们的笑声曾漫过阿拉沟河谷,成为岁月长河里永不褪色的波光。</p><p class="ql-block"> 愿你我都能在青春的岁月里,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让生命熠熠生辉。南疆三兄弟,友情永不散——这是高原风里种下的誓言,是铁轨延伸向远方的永恒注脚,也是我铁路生涯中最值得记忆的铁路第一个驿站——“胜利桥”。</p> <p class="ql-block"> 四十载铁路边的故事仍在时光里静静延伸,每一段铁轨都藏着未说完的絮语;感恩每一位美友的驻足聆听,愿这趟带着温度的文字之旅,永远有下一站的相遇与共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