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表铺的十二时辰

金圣指文萃

作者：黄雪梅

卯时·米铺的晨霜（1965年）

陈守恒的布鞋踩碎巷口的薄霜时，米铺的木门正“吱呀”裂开条缝。十六岁的林秋禾踮脚挂灯笼，麻花辫扫过他手背，带着隔夜的面香——后来他总说，这辈子闻过最好的味道，不是娘蒸的馒头，是秋禾腕子上沾着的、混着野茉莉的青稞香。

她递给他半块青稞饼时，指尖还留着面缸里的余温。守恒看见饼边有细密的牙印，才明白这是她今早没舍得吃完的早饭。那天他帮她往阁楼扛麻袋，木梯在脚下“咯吱”响，她忽然说：“你别总来，我怕娘听见闲话。”声音闷在粗布围裙里，却在他低头时，看见她耳尖红得像灯笼穗子——原来有些喜欢，比饥荒年月的青稞饼更藏不住。

巳时·擀面杖的弧度（1978年）

修表铺的挂钟敲过九下，秋禾的擀面杖“咚”地磕在案板上。守恒蹲在门槛上擦表油，听见她在厨房骂“死脑筋”，抬头就看见她举着沾面的擀面杖冲出来，发梢还别着给孩子缝小袄的银顶针。

“周嫂子男人走了半年，搬煤时你搭把手就行，干嘛帮人卸了整垛蜂窝煤？”她追得气喘，鞋尖踢到青石板，守恒却看见她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油纸——那是他爱吃的芝麻糖，边角都被攥得发皱。后来他躲在老槐树后笑，看她蹲在地上捡滚落的面球，忽然发现她肚子已经圆得像个小南瓜，而他修了半年的旧怀表，终于能在她生日那天，刻上“守”“禾”两个小字。

酉时·漏雨的夜灯（1995年）

梅雨季的漏雨在地面砸出小水洼，秋禾把搪瓷盆摆成一溜，看守恒踩着梯子补瓦。他裤脚沾着早市修表时蹭的机油，后颈的白发在暮色里晃得刺眼——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在米铺扛麻袋时，脊背挺得像村口的白杨树。

那晚他们为儿子的志愿吵了架，她摔了他的修表钳，却在半夜听见院门“吱呀”响。透过窗缝，看见他披着旧雨衣往城西走，鞋尖踩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映着路灯——原来他去了工地，给人修塔吊上的时钟，赚那危险的外快。她摸着他睡前塞在她枕头下的风湿膏，忽然想起饥荒那年，他把最后半块青稞饼掰给她，说“你吃，我不饿”时，肚子里“咕噜”响的声音。

子时·银剪刀的光（2010年）

帕金森让守恒的手开始发抖，秋禾便把修表工具收进樟木箱，却每天清晨拿出银剪刀，坐在藤椅上给他剪指甲。他的指尖蹭过她掌心的茧，忽然说：“秋禾，你还记得那年你追我时，擀面杖掉在青石板上，响得像敲锣吗？”她没抬头，却看见他袖口露出的蓝布——那是她新织的毛衣，颜色像极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别在腕子上的野茉莉。

老槐树被台风刮倒的那晚，他执意要去修表铺。她扶着他走过青石板，看他颤巍巍地摸向柜台后的老钟——上海牌，1978年结婚时买的，表盘内侧刻着的“守”“禾”二字，早已被岁月磨得发浅，却在他指尖触及时，忽然像落了层新雪。“秋禾，我这辈子……”他忽然哽咽，被她用指尖堵住嘴唇。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展开是块磨得发亮的青稞饼模具——她爹临终前给的，藏在装毛线的铁盒里，整整五十年。

寅时·最后的滴答（2023年）

守恒走在腊月廿三，小年的前一天。秋禾替他换上新毛衣，袖口特意留了他喜欢的蓝——织的时候针脚有点乱，因为他总说“秋禾织的毛衣，比商店里的暖和十倍”。整理遗物时，她在修表铺抽屉里发现个铁皮盒，装着几百张纸条：

“1965.3.15 秋禾给我半块饼，牙印在右边”

“1978.7.20 秋禾追我时掉了顶针，在老槐树底下找到”

“1995.5.5 秋禾擦我修表钳时，偷偷掉眼泪”

最底下是张泛黄的纸，歪歪扭扭写着：“等攒够钱，给秋禾买个带阳台的房，让她冬天能晒被子——守恒”。

如今巷口的修表铺还开着，只是换了秋禾坐在藤椅上。她总在午后拿出银剪刀，对着虚空剪几下，仿佛还在修剪某双再也不会颤抖的手的指甲。老钟依旧滴答作响，只是表盘上的“守”“禾”二字，早已和时光融成了一个点——就像他最后那句含混的话，她贴在他唇边才听清：“秋禾，我这辈子，没输过给别的女人，就输在……太喜欢你了。”

某个暮春的傍晚，隔壁小姑娘举着作业本跑过来：“奶奶，什么是爱情呀？”秋禾望着老槐树的新芽，忽然想起那年米铺的晨霜，想起举着擀面杖追他的午后，想起他临终前塞在她手里的、温热的修表钳。风掀起她的衣角，带着远处的桂花香，吹过修表铺的门槛——原来爱情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誓言，是半块青稞饼的温度，是擀面杖下的醋味，是五十年如一日的“滴答”声，是即便他走了，她每次看见蓝布衫，仍会觉得心里某个角落，忽然暖得像晒了一整天的棉被。

现在每当暮色漫过青瓦，巷口总会响起老钟的报时声。路过的人会看见一位老太太坐在藤椅上，对着空气轻轻说：“守恒，今天的芝麻糖，我买了半斤，跟你当年藏在我围裙里的，一个味儿呢。”风穿过空荡荡的藤椅，掀起她鬓角的白发——有些爱情，从来不会被岁月碾压，因为它早已变成了岁月本身，在每个“滴答”声里，轻声说着：“你看，我把这辈子，都活成了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