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与新光

大漠长风

旧文与新光

爽儿翻出我多年前写的微博发到微信群里，惹来一片赞许，她特意圈了我：“老爸，看你以前的文章写得多好，真像唐阿姨说的——老辣细腻自然，像拉家常一般！”末了又补一句，“后来的可就不太行了，纯粹的流水账。”

我对着屏幕苦笑：“越来越老了呗，没了那股子劲头，哪还写得出有情有味的文字？”

她这话像轻轻一刺，点中了心中那层积久的锈迹。这几年，疫情如同无形牢笼，更兼生活里那些甩不脱、理不清的“烂”事纠缠，人竟像是渐渐僵化麻木了，日日只如背负着沉沉的责任踽踽而行，被动困顿，脑子也仿佛生了锈，转动起来滞涩无比。

爽儿带着她那刚会走路不久的小家伙，回来已一月有余。日子陡然被调快了转速，如鞭下陀螺般转个不停。然而这小东西偏是日长夜大，一日一个新模样，淘气又惹人爱，成了家里一道鲜亮活泼的泉流。虽说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可心底却异常踏实，被一种暖融融的幸福感充盈着。只要一得空，便总忍不住往他身边凑，那软乎乎的小脸漾开懵懂一笑，所有缠绕周身的紧张与疲倦，刹那间便消融无痕，只余下心底一片澄澈柔软。

心思忽而飘向未来：待疫情消散，妻子也退了休，小家伙该是长到三岁多了。那时节，我们两老携一小，正好开上车，悠悠然遍访神州山河——这念头倏然点亮了眼前略显沉闷的空气。

爽儿提及的那段“老辣”文字，正是八年前一次重庆之行留下的印记。如今重读，旧时光裹挟着山城湿漉漉的空气，夹杂着火锅沸腾的喧响，竟如此清晰地扑面而来。

那时，我退二线，水儿正值高考放假，忽而提议：“我们去重庆吧。”我几乎未曾犹豫，欣然应允。一次阖家奔赴山城的旅程，便这样轻快拍板。爽儿那时已早早计划好了毕业摄影之旅，一番甜言蜜语哄得我们心甘情愿掏足了旅费，便飞也似回了学校。于是此行，只余下我们老两口与水儿三人。

行程一切皆由水儿一力承担。临行那天上午九点多，君保和爱云夫妇便开车来了。本想自己开车去机场存放，一打听费用高昂，便承了君保的好意。抵达机场尚早，才十一点半。送走要去银川的君保夫妇，水儿便如识途老马，轻捷利落地办理登机手续。我们紧随其后，我对妻子笑道：“看仔细点，以后咱俩单独出门，就靠你了。”妻闻言只是笑——并非未曾随我坐过飞机，广州、海南、云南、青岛皆曾踏足，只是每回总有人将诸事安排妥当，她乐得清闲，至今竟连取登机牌这样的事也未曾亲力亲为过。水姑娘回头嘱咐：“老妈，你就负责购物、吃美食、看风景，其他一概别操心。老爸嘛，负责出钱、拉包、拍照！”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离登机尚早，在熙攘的候机厅里，时间仿佛被拉长。我环顾四周，对她们说：“看人吧，这么多俊男靓女，瞧着悦目赏心，时间自然过得快些。”看着那些鲜亮的面孔步履匆匆，记忆却兀自滑向更远的画面——去年此时，爽儿自美国归来，水儿赴京相接，我们在河东机场等候。人流中，姐妹俩同样身着牛仔裤白衬衫，长发飘拂，身影格外醒目。爽姑娘在异国一年，除了面庞白皙些许，并无太大变化，倒是大大小小的旅行箱包拖了三四个，真不知她如何一人从大洋彼岸运回。这丫头总说“办法总比困难多”，此际想来，竟有几分自豪。此刻，她们娘仨正隔着电话说笑，爽儿说在帮同学拍照，俨然一副大摄影师派头。她的人像摄影确实已自成一格，甚至已不太瞧得上我这个启蒙师傅了。

原定下午两点五十的航班延误了十分钟，抵达重庆江北机场已是五点整。飞机还要继续飞往海口，我们只得在机场下机，再转乘摆渡车前往候机楼。取行李的过程亦颇费周折，在迷宫般的通道里七拐八绕，反复询问，好不容易才寻到二楼出口。待到最终安顿下来，时钟已无情地指向了晚间七点。

我们预订的是一处改造的民居，位于二十六层。室内设施齐全，厨房里油盐酱醋竟一应俱备。可惜只订了四天，否则真可采买当地食材，亲手烹制几味山城烟火。转念一想，千里迢迢奔赴此地，岂是为体验居家日常而来？放下行李，烧开一壶水，腹中早已空空作响。

根据房东的指引，下楼寻到了那家被评为本地名小吃的“素云摊摊面”。既入山城，饮食体验自当从一碗面开始。面端上桌，红油浓重泼洒其上，观之令人舌底生津。然而入口之后，除了佐料带来的猛烈冲击，面身本身，竟觉不出太多惊艳之处。坦白讲，面食终究是北方更胜一筹——陕西的油泼辣子裤带面、山西的刀削面、甘肃的兰州拉面、宁夏的羊排小揪面，那份筋道与醇厚的面香，百食不厌。或许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人自然更眷恋属于自己肠胃记忆深处的味道。

勉强填饱了肚子，依旧按房东指示，沿着陡峭的坡道下行，试图一探嘉陵江畔夜色。无奈天幕低垂，细雨飘零，山路湿滑陡峭，只匆匆拍下几张模糊迷离的江岸灯火，便觉索然，只得折返。途中经过一个小超市，买了两个苹果、一个火龙果，便花去了水儿三十四元——行前约定，她负责导引，我则负责开销，此刻正是履约之时。

回到高踞二十六层的“家”中。水儿伏在客厅临窗的榻榻米上，再次核对着明日攻略。我劝她何妨随性些，走到哪里便是哪里，无非是耗费些时光与金钱罢了。晴有晴空的明朗，阴有阴云的沉静，即便落雨，在这以雾著称的山城，想必亦别具一番湿漉漉的诗意。妻子却在一旁微微蹙眉，她的洁癖此刻显露无遗，总觉得空气里隐约浮动着若有似无的、不甚清爽的体味。正说着，水姑娘忽然轻呼起来，胳膊和腿弯处已红红地肿起几片——山城的蚊子，果真名不虚传，叮咬时悄无声息，下口却狠辣异常。

榻榻米上方窗户洞开，山城湿润的夜风裹挟着楼下市声的余韵，一阵阵漫卷进来。妻子翻检着行李，翻出驱蚊药膏递给水姑娘涂抹。我站在窗边，望着脚下那片在夜色雨雾中起伏闪烁、宛如星河倾落的璀璨灯海。无数灯火在黑暗中明灭，勾勒出山峦与楼宇奇崛的轮廓。那些光点之下，是↖数不清的餐桌旁杯盏碰撞的脆响，是火锅蒸腾的氤氲热气里翻滚的麻辣鲜香，是茶馆中沸水冲入盖碗激起的茶香，也是深巷里即将被时光湮没的老茶馆中，茶客们脸上被岁月刻下的、静默如谜的沟壑……这座城市巨大而陌生的呼吸，此刻正透过窗缝，隐隐地、深沉地拂过我的面颊。

那些灯火，像无数只沉静凝望的眼，它们无声地悬垂于浩渺的黑暗之中，仿佛在无言叩问：需要走过多少路，才能真正读懂一座城？火锅的滚沸、老街的寂寥、美院的奇思、闹市的繁华……这些不过是它散落的鳞爪印痕。真正的山城之魂，或许就藏匿于脚下这深不可测的夜色里，藏匿于明日即将踏足的、那些新与旧猛烈碰撞又悄然融合的街角巷尾。

水儿在榻榻米上沉沉睡去，胳膊上红肿的蚊子包在昏暗光线中仍隐约可见。妻子在她身旁小心地放下蚊帐。我望着窗外那片依然在呼吸、闪烁的灯海，心中那点旅人初临陌生之地的微茫与兴奋，渐渐沉淀下来。山城巨大的轮廓沉在夜色里，仿佛一个有待打开的、厚重而潮湿的卷册。

七年光阴流转，女儿的话语如微针点醒了时光尘封的锈迹。此刻窗外，城市之光依旧在深邃处无声明灭。旧日文字如褪色底片，e映照出彼时山城湿漉漉的街巷与舌尖残留的麻辣；而生活本身，却像永不止息的嘉陵江水，不断冲刷出新的河道——如今被稚子笑声点亮的日常，正是岁月最深的刻痕。

未来的期冀已悄然锚定：待疫散云开，妻子退休，小家伙腿脚稳当，我们两老一小，便将启程去丈量大地山河。那车辙延伸的前方，是兑现给未来的承诺——此刻琐碎疲惫的“鞭打陀螺”之役，终将化作那时天地间渺小而坚韧的移动光点。生命的韧性与暖意，就在这新旧光景的默默接力中，被时光本身细细编织着，永无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