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照泉城 明水古城】（67篇）：天下祥商，联号营商

金章丘历史文化

华夏商道，自陶朱公泛舟五湖，至晋、徽诸商雄视天下，莫不各领风骚。然至明末清初，齐鲁一望族异军突起，以“祥”字为帜，布商号于神州；至清末，创“联号连锁经营”之奇局，终成近代中国单一姓氏最大商帮——祥帮。

这一望族，本亚圣苗裔，明末以商兴族，清初已显赫乡里。族人聚族而商，寄命于贾，至清末鼎盛时，“八大祥”星罗棋布，北抵奉天，南达汉口，东至青岛，西入长安，产品远销俄罗斯远东、及日本大阪。《中国经济全书》（宣统二年）记载：“山东帮亦称祥帮，盖沿山东济南府店号祥字之旧名。数百年来，未经改变。即如山东棉丝、棉布等类，运往于汉口者，多由祥帮以经理之。”民国九年（1920年）记录汉口历史的《夏口县志》也记载：“汉口市场之繁盛，不特为本省商人所趋集……山东帮（以祥帮为最盛）……”。尤可叹者，天下商帮多以地望称之，如晋帮、徽帮，独此帮以字号冠绝宇内，更显现出祥帮品牌之影响力。林修竹所著《山东各县乡土调查录》（卷一，1920年）对祥帮的经济实力有详细记载：“就全县（指章丘县）论，该县人民有经商之特长，所有济南商号，为该县人经营者，十居七八。数十年来，章丘商帮隐然有左右济南经济之能力。故由商致富者，实繁有徒，如旧军孟氏所设之绸缎茶庄，不仅济南一隅首屈一指，即京津一带，亦独树一帜，其尤著者也。” 此非仅一族之荣，实乃洞观近代华商浮沉之明镜。

清末济南瑞蚨祥老店街景（老照片） 《山东各县乡土调查录》书影 《山东各县乡土调查录》目录 一、商脉渊薮：商出亚圣，祥帮肇始

孟氏营商，肇始于明末之布缕交易。时章丘辛寨“寨子布”名扬四方，孟氏妇人高即蕙独具慧眼，亲设布庄于旧军镇。史载其“曾率家中奴婢，亲自登机抛梭，掌握纺织操作过程，以便识别布的优劣”，故所收布匹皆属上乘。咸丰年间，高氏更以私蓄四百吊钱盘下周村布店，增添绸布，号曰“万蚨祥”。咸丰四年（1854年），强恕堂四房分家，仅土地房产可析，商号则定为四房共有，岁分红利。分爨之后，立三恕、其恕、容恕、矜恕四堂。其中矜恕堂一脉，得高夫人营商真传，尤善货殖。
矜恕堂孟传珊早逝，遗孀高即蕙抚育幼子孟雒川，更显巾帼本色。她每年取共有商号之红利，协子以二千吊本钱，于济南芙蓉巷开设“瑞蚨布店”，专营寨子布。其经营之法，一在严控货源：“在旧军镇设庄收布，将收的布按季节用大车运往济南”；二在诚信为本：因深谙织造，“所收购的布匹，都是上乘的，深受顾客欢迎”。同治元年（1862年），高夫人斥巨资于济南院西大街建五间三层宏丽铺面，芙蓉巷布店并入其中，易名“瑞蚨祥”，除布匹外，更添绸缎、绣货。开业之日，金字招牌映日生辉，顾客盈门，此即日后名震华北之瑞蚨祥肇基。时人谓之“济南绸布业之冠”，高夫人遂以共有商号之利，全力哺育此新生血脉，“庆祥、瑞生祥先后衰败，而瑞蚨祥却雨后春笋般地发展起来”。 1905年瑞蚨祥绸布店 1924年的济南瑞蚨祥 1943年的济南瑞蚨祥 孟雒川年十八，叔父孟传珽观其“颇有心计”，遂委以总理济南商号之责。雒川掌权，目光如炬，尤重瑞蚨祥。其手段之奇，令人称绝。彼时瑞生祥钱庄，因结交山东巡抚毓贤等权贵，常吸纳官僚巨额存款，“官场中经常倾轧排挤，他们对于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都讳莫如深，因此存款利息很小，但求为其保密”。孟雒川则“时常将那些数目大、利息小的官僚存款自瑞生祥提供瑞蚨祥使用”。更兼三恕、容恕两房开支无度，常自共有商号支钱，矜恕堂亦随之支取，余资则存于瑞蚨祥。故孟氏族人戏谑曰：“瘦了绵羊（瑞生祥、庆祥）肥了羔（瑞蚨祥）”。瑞蚨祥得此巨资灌注，如虎添翼，而瑞生祥、庆祥日渐枯竭，终至倾颓。
孟雒川亦深谙用人之道。瑞蚨祥初立，即延揽钱业英才沙文峰为经理。沙氏虽不精绸布，然“长于管理店柜”，立规章、丰货品、善待店员，“上任伊始，颇有效验，生意为之兴旺”。其人不拘一格，更创长源酱园，并于青岛建“裕长酱园”，开一城酱业之先河，足见祥商育才之广、眼界之宽。至庚子之前，祥帮格局初定：济南为“大本营”，瑞蚨祥（矜恕堂）与谦祥益（进修堂）双雄并峙，激烈竞合，共举“祥”字大纛。 年轻时的沙文峰 清末北京瑞蚨祥老店外景 1928年的北京瑞蚨祥 二、双璧辉映：谦祥益与瑞蚨祥，南北竞风流

谦祥益：九河帆影织津门繁华
在撰写《瑞蚨祥》专题片时，我们重点放在了瑞蚨祥，其实，进修堂之谦祥益起步更早。

谦祥益一脉，发轫早于瑞蚨祥。清道光年间，进修堂孟氏于北京初设“谦生德祥”，后易名“谦祥益洋货店”，聘董连元主理，渐有声名。然其真正腾飞，在跻身“九河下梢”之天津卫。当时，“蓟北繁华第一城”估衣街，因漕运发达，“来往货商皆聚集”，市廛极盛。进修堂少东孟广宦（字养轩），独具商略，于此黄金地段“购地皮，自费建房”，其岳丈陈建侯时任直隶建造局总办，亲为监造。史载其建造之精：“施工不论进行到什么程度，只要陈不同意，就马上推倒重建。垣墙高而厚，楼顶有风火墙，邻居失火，可不受殃及”。1914年楼成，号曰“谦祥益保记”，体量冠绝津门绸缎业，经营活动极活跃，时人推为“京津八大祥之首”。其经营地域，“生意遍布‘三北’，跨越长江两岸”，实为津门商业鼎盛之“活化石”。

孟养轩之能，更在善结权贵。其岳祖陈钦，乃清末天津海关道台，与袁世凯交厚。袁任山东巡抚时，陈曾助其军饷；后袁督直隶，即擢陈建侯为建造局总办。袁在小站练兵，部将王占元攀附陈氏，官至湖北督军。王为报恩，“将陈钦之子陈建侯请去湖北汉口，二人结为金兰之好”。陈建侯驻跸汉口谦祥益，经理孟树生竟可乘督军马车出入衙署，“当地官衙及势要权贵对谦祥益自然是刮目相看”。汉口谦祥益遂成三镇地标，西号一门“每天营业额就达6000元（纸币，当时洋布每匹8元）”，其势煊赫，可见一斑。

天津谦祥益 谦祥益广告 孟养轩之子孟昭斌（字乃全），生于1915年，天津谦祥益遂易名“保记”以志。此子虽生于豪商，却颇具新思想。一曰废家塾，倡新学：“开始其父孟养轩不同意，认为孟氏是圣人之后，祖业不可废……最后他终于说通了父亲”，使子女入学读书，十子女中竟有五名大专生。二曰实业救国：不顾家族“钱挣钱不费难，人挣钱难上难”之旧训，于天津郭庄子办“福成公司”，产呢绒丝袜，“据说他是中国最早生产呢绒丝袜的人”。三曰心系家国：日寇据华北时，他“不顾日伪禁令，冒着生命危险，深夜伏在私藏的收音机旁，收听南京政府时事广播”。1937年得子大辰，遂建“谦祥益辰记”于滨江道，楼宇轩昂，足证孟氏商业维新之志未泯。 瑞蚨祥：烽火京畿炼就真金
当谦祥益称雄津汉之际，瑞蚨祥于京都绽放异彩。孟雒川掌舵后，于光绪十九年（1893年）斥资八万两白银，于北京前门外大栅栏购地造楼，设“瑞蚨祥绸缎店”。纹银八万两，其值几何？时人记“纹银一两约可买到猪肉25斤，面粉50斤，瓦木工每日工资仅得0.2两”。其资本之厚，规模之巨，冠绝一时。然商海无常，庚子年（1900年）六月，义和团焚大栅栏老德记药房，酿成巨灾，“就把前门外四千家铺户给烧掉了。瑞蚨祥也变成了一堆瓦砾”。
当此危局，掌柜孟觐侯正休假归鲁。闻讯即“不管天寒地冻、积雪盈尺，也不管战事中交通断绝，立即雇了骡车，兼程赶到北京”。见鸿记布庄幸免于火，遂当机立断，“组织了留京的店员，摆摊营业”。八月，八国联军入京，市肆凋零，唯此布摊因货源可自津、青接济，又得批发庄赊货支持，生意反旺。孟觐侯返鲁说动孟雒川（一说自筹款项），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秋重建瑞蚨祥。此后数年，竟成其“黄金时代”：1903年设鸿记绸缎洋货店（西号），1906年开鸿记皮货店，1911年更于兵慌马乱中设鸿记茶庄。纵逢1912年“壬子兵变”，乱兵砸抢邻铺义兴厚钱庄，“独有瑞蚨祥因为墙高门厚，居然幸免于难”。乱世烽烟，反铸其金汤之固，超然之姿。“头顶马聚源，身穿瑞蚨祥，脚踩内联升”遂成帝都民谣，“京师精华尽在八大祥”，瑞蚨祥实居魁首。 其鼎盛之秘，半在孟觐侯“通天”之能。此人“广交权贵，前清的文武臣僚、亲王、贝勒，民国时期的军政势要，皆与之过从甚密”，故得“通天侯”之誉。然亦半在经营之精。瑞蚨祥初立，即重货品与时令：“不仅门面大，内部陈设新颖，而且备货充足，适应时令”。其资本积累，初始多赖洋货：“棉毛织品80%以上直接来自洋行”，分润列强对华贸易之利。至1927年后，方渐转以国货为主，然斯时亦由盛转衰。国都南迁，旧官僚星散，“营业额突然下降”，更兼东家内争抽资，日寇统制经济，终使这商业巨舰渐失航速。然其传奇，已深镌京畿风华之中。 笔者编辑出版的《瑞蚨祥》 笔者编辑出版的《孟氏祥商》 笔者编辑的《中国祥帮研究》 三、商道精微：祥帮立世五字箴言

孟氏祥商纵横商海三百载，非惟天时，更在其深植血脉之经营大道，可概括为五字真言：

货为根：“寨子布”必由主母亲验，高夫人“登机抛梭”即为典范。瑞蚨祥“备货充足，适应时令”，谦祥益绸缎必选苏杭上品，货真价实乃立商之本。
人为枢：虽曰“聚族而商”，然绝不固守血缘。孟雒川擢沙文峰（钱业出身）、孟觐侯（跑外伙计）；孟养轩用包锡九、史子鸿（曾因赌降职），皆重其才德。沙文峰更跨界酱园，足见用人不拘一格。
联制胜：此乃祥商魂魄。血脉为纽带，信息如网联，货源互济应，资金可通融。“祥”字商号星布，非单店之力，实成网络之势，使“调拨自如，声气相连，信誉共担”，开近代连锁经营之先河。
势需乘：善借时代波澜。乘漕运之利布点津汉（如谦祥益估衣街）；借洋务之风广纳洋货（瑞蚨祥早期）；庚子国难、壬子兵变，反成其崛起之机（瑞蚨祥重建）；乃至孟昭斌兴实业，亦为应“提倡国货”之时势。
新求存：不泥古法，敢为人先。高夫人由布及绸；瑞蚨祥纳土布、绸缎、洋货、皮草、茶叶于一体；济南瑞蚨祥鸿记（1924年建）“为济南第一座采用钢结构的建筑，其钢用修建泺口铁路桥剩余的德国钢材”，其“塔楼借鉴了西方教堂的建筑形式”，朱柱彩画间融汇中西，正是孟氏商人“不保守”、“创新意识”之实证。 明水古城孟家大院 孟家大院鸟瞰图 瑞蚨祥展厅 余韵：青砖犹诉百年商魂

旧军孟氏，以一姓之血脉，运“联号”之智，仗“祥”字之信，织就了一幅波澜壮阔之货殖长卷。谦祥益津门楼阁连云，汉口帆影交织；瑞蚨祥京畿绸耀华彩，劫火涅槃重生。此非仅商贾之盛景，实乃近代中国于欧风美雨、金戈铁马中顽强萌发之商业精魂。其“天下祥商，联号营商”之格局，其“货通中外，利缘义取”之道义，至今思之，犹见齐鲁厚土孕育之信义精神与亚圣后裔之治生智慧交相辉映。

算珠声歇，匾额蒙尘，然孟氏祥商以血脉为链、以信义为基、以变通为刃所铸就之商道精魂，实为穿越时空之明鉴，昭示来者：商业不朽之根基，在联众之力，在持诚之心，在顺时应变之智。此乃“祥”字号光华历百年而不灭之真谛。
今天，清照泉城、明水古城复建孟家大院，汇聚这一近代祥商的珍贵史料，讲好祥商故事，再现商海传奇。如今，游人可信步其间，于"孟府一日"中体味"儒商百年"之风华，沉浸式感受其厚德载物、诚信济世之精神，深悟其儒道贾术之秘笈。

（文 /图：翟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