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困难重重的复仇之路

李毅

希腊悲剧大多是由超自然的力量引起的，而莎士比亚成熟的悲剧却不是那样。他的悲剧主要是由于人自身的行为造成的。因此，主人公自身的性格冲突取代了希腊悲剧中人与命运的冲突。通过见证这种由内在性格冲突引起的悲剧，观众看到了人的局限性，也看到了人性的高贵。这样的悲剧不仅引起我们的同情、怜悯、恐惧，也可以唤起我们的敬佩、尊重、深思。

四大悲剧中，唯有哈姆雷特是最正面的主角，他内心的冲突不是由自己的罪恶引起来，而是由如何对付罪恶的叔父而引起的。他知道他叔父的恶行，但是他迟迟下不了手，内心充满了挣扎。为什么要挣扎？因为复仇的任务实在太困难，是一项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

首先，哈姆雷特的叔父克劳狄斯并不是一个昏君，在内政外交上都显得颇为能干，得到了臣民的拥戴。并且他继承王位在程序上错误不大。当时的社会并非是世袭王位，而是推举制（election）。前一任国王去世后，大臣会议（council of nobles）从王室中成员中推举出新王。在最后一场中，哈姆雷特向他的朋友解释他为什么要杀叔父时，一个原因就是叔父乘他不在国内杀兄篡位，剥夺了他被推举的机会：

He that hath kill’d my king and whor’d my mother,

Popp’d in between th’ election and my hopes,

Thrown out his angle for my proper life

And with such coz’nage—is’t not perfect conscience

To quit him with this arm? (V. ii. 64-68).

“他杀死了我的父王，奸污了我的母亲，篡夺了我的嗣位的权利，用这种诡计谋害我的生命，凭良心说我是不是应该亲手向他复仇雪恨？”

在另一出悲剧《麦克白》中，王位的继承也是依循推举制度，推举的王储称为 the Prince of Cumberland,这就像现代英国王储有the Prince of Wales（威尔士亲王）的称号一样。不过国王邓肯因为一时高兴，宣布儿子为 the Prince of Cumberland, 确定他为王位继承人，这就一下子更改了传统的王位推举制度，让麦克白失去了继承王位的希望，这才让他萌发了杀心。他在旁白中表明，国王的这一决定让他的野心受挫，并且他马上想到了要谋杀国王，但是同时又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Macbeth. [Aside.] The Prince of Cumberland! That is a step

On which I must fall down, or else o'erleap,

For in my way it lies. Stars, hide your fires;

Let not light see my black and deep desires:

The eye wink at the hand; yet let that be,

Which the eye fears, when it is done, to see. (I.iv.48-53)

“肯勃兰亲王！这是一块横在我的前途的阶石， 我必须跳过这块阶石，否则就要颠仆在它的上面。星星啊，收起你们的火焰！不要让光亮照见我的黑暗幽深的欲望。眼睛啊， 别望这双手吧；可是我仍要下手，不管干下的事会吓得眼睛不敢看。”

第二，先父的鬼魂告诉他了谋杀的秘密，而鬼魂并没有对别的任何人有所交代。哈姆雷特要是贸然地杀死叔父，然后说是我父亲的鬼魂告诉我这个人该杀！有人会相信吗？那么，在世人的眼里，他就是一个疯子，一个杀人犯，弑君者，犯下了滔天罪行。而人们会长久地同情和哀悼死去的国王。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哈姆雷特没有足够的弑兄证据就杀死叔父，就等于杀死了自己，而没有杀死自己的敌人。只有证实了克劳狄斯的全部罪恶并公诸于众之后, 再光荣地复仇，才能真正达到复仇的目的。但是事情的真相只有一个证人，那就是凶手本人。凶手凭什么要坦白呢？

这就是为什么当哈姆雷特发现叔父独自忏悔自己的罪恶时， 没有动手杀死他。哈姆雷特由此确认了叔父谋杀先王的真实性，但是叔父只是对上帝坦白了谋杀罪，没有对公众坦白。哈姆雷特依然无法动手。

这个复仇的任务实在是太难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的神经高度紧张。他的装疯，有时是战术的需要，有时是神经质的发泄，有时可能也是真疯。在这样的压力下，他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失手杀死了御前大臣波洛涅斯。当时他走进母亲的卧室，愤怒地谴责她，而王后以为暴怒之中的儿子要杀死她，高呼救命。偏偏躲在帷帐后的波洛涅斯不识相，也跟着叫嚷，哈姆雷特狂怒之下挥剑结束了波洛涅斯的生命。哈姆雷特属于激情犯罪，当时没有考虑到后果的严重性。他在去找母亲的路上偷听到了国王的忏悔，然后径直去了母亲房间，波洛涅斯叫嚷时，他却以为是国王躲在帷幕后偷听，这一判断在时间上不符合逻辑。莎士比亚没有告诉我们哈姆雷特偷听忏悔后在路上有什么事延误了时间，然后才进入母亲的房间。所以我们只能认定哈姆雷特杀死波洛涅斯时失去了基本的判断能力。在他冷静下来之后，还是觉得很后悔，也预感到了自己可能要遭遇不幸：

For this same lord

I do repent, but heaven hath pleased it so

To punish me with this, and this with me,

That I must be their scourge and minister. （III. iv. 170-173）

“至于这一位老人家，我很后悔一时鲁莽把他杀死；可是这是上天的意思，要借着他的死惩罚我，同时借着我的手惩罚他，使我成为代天行刑的工具和使者。”

波洛涅斯一死，哈姆雷特的目的就暴露了，国王更明确地知道他想复仇，因此一再设计谋害他，最后哈姆雷特死在国王安排的决斗之中；波洛涅斯的儿子雷欧提斯杀死了哈姆雷特，为自己的父亲报了仇，哈姆雷特杀死了国王，为自己的父亲报了仇。国王死在自己的邪恶完全暴露之后：他的毒酒毒死了自己的妻子，他的阴谋由雷欧提斯公诸于众。 他的灵魂将永坠地狱。这让哈姆雷特达到了复仇的目的。哈姆雷特在决定暂时放过祈祷中的叔父之后，对自己说，“我就要叫他颠踬在我的脚下，让他幽深黑暗不见天日的灵魂永坠地狱”。现在他的心愿完成了。哈姆雷特也为自己的过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