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一位下岗工人的重生

宦民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一章 故事梗概</p><p class="ql-block"> 该小说是根据我自己的纪实文学《催人泪下的女人》改编而成的短篇小说。</p><p class="ql-block"> 文中主人翁是省级劳模,也是我的好朋友,他摇车把子的手臂有使不完的力气。</p><p class="ql-block"> 下岗那天,他把买断工龄的钱塞给妻子,自己却成了一滩烂泥。</p><p class="ql-block"> 妻子瘦成“窄窄一条木棍”,靠做家政养家,他却用微薄积蓄买酒度日。</p><p class="ql-block"> 街坊劝离,社区帮扶,妻子执意用身子温暖他冰凉的心:“厂子没了,他的心凉了,我得帮他暖回来。”</p><p class="ql-block"> 他醉酒滚下楼梯,命悬一线。</p><p class="ql-block"> 我赶到医院,看见她正温柔地用热水细细擦拭他毫无知觉的身子。</p><p class="ql-block"> “多好的女人”,我感叹道。</p><p class="ql-block"> 我偷偷塞钱,却被她发现:“厂子里分配的公改私房被卖了,医药费的钱肯定够了,如果我男人没了,我的希望也就彻底破灭了。”</p><p class="ql-block"> 几年后,他嘿嘿笑着出现在邻居面前:“车把子摇不成了,力气还有的是。”</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二章 引子</p><p class="ql-block"> 二十年后,我再次站在了这片曾无比熟悉的土地上。眼前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庞然如巨兽、日夜吞吐着机器轰鸣气息的国营红星机械总厂,巨大的厂房被推倒,轰鸣的机床声被都市车流的喧嚣彻底覆盖,曾经沾满油污和梦想的车间地基之上,耸立起崭新的玻璃幕墙写字楼,冰冷的光泽刺得人眼睛发酸。阳光斜斜打在那些光洁的异形玻璃上,折射出迷离破碎的光斑,跳跃着,如同散落一地的旧时光的碎片,再也拼凑不出原来的形状和模样。</p><p class="ql-block"> 目光越过这片陌生的繁华,落在远处家属区那些灰扑扑、低矮破旧的老旧小区上。它们顽强地蜷缩在拔地而起的高楼阴影里,像是被时代巨轮粗暴碾过却侥幸残存的化石,固执地昭示着一个已然远去的时代。</p><p class="ql-block"> 我的铁哥们李建国,还有他那个像大地一样沉默坚韧的妻子王秀芬,他们的半生悲欢,就曾深深嵌在这片化石的纹理之中。</p><p class="ql-block"> 记忆的闸门被这强烈的今昔对比猛然撞开,汹涌的潮水裹挟着机油、汗水和劣质烧酒那辛辣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那个永远不知疲倦地摇着车把子的身影,那个在时代猝然转向的寒流里轰然倒塌的身影,那个最终被一团微弱却执拗的暖意艰难托起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一幕幕,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p> <p class="ql-block"> 第三章 辉煌</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代末建厂,属于军工三线建设,八十年代中期,整体搬迁至大城市的国营红星机械总厂,空气里永远漂浮着金属碎屑和冷却液混合的独特气味。</p><p class="ql-block"> 巨大的一号厂房被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机床塞得满满当当,粗大的蒸汽管道盘踞在屋顶,发出低沉恒定的嘶鸣。</p><p class="ql-block"> 这里是声音的王国,天车横梁在高空滑行时沉闷的隆隆声,沉重的铸件被吊起放下时哐当哐当的撞击声,还有那千万根钢刀切削钢铁时发出的、连绵不绝的尖利啸叫,汇聚成一股永不停歇的洪流,震得人脚底发麻。</p><p class="ql-block"> 在这片钢铁的喧嚣海洋里,七十年代末接班进厂的李建国就像一块沉默而稳固的礁石。他守在属于他的那台老式 C620车床旁,身体随着手柄的摇动微微起伏,仿佛与那冰冷的钢铁造物融为一体。</p><p class="ql-block"> 他布满老茧的手掌紧握车刀,每一次切削都像在钢铁上雕刻时光,车床轰鸣声中,他仿佛听见自己二十岁心跳的回声。</p><p class="ql-block"> 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和粗壮的脖颈不断滚落,洇湿了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前胸后背,形成深色的地图。</p><p class="ql-block"> 他是东北人,个子不算顶高,但骨架宽厚,肩背尤其宽阔厚实,仿佛天生就为了扛住重物。</p><p class="ql-block"> 那双露在沾满油污的双手,指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的划痕,每一根都蕴含着岩石般的力量。摇动那沉重的车床手柄时,手臂上虬结的肌肉便如钢丝般条条凸起,每一次推送、回拉,都带着一种沉稳而强劲的节奏感,精准得如同钟表。</p><p class="ql-block"> “建国,别光顾着摇你那宝贝车把子,搭把手,帮把这箱毛坯抬过去。”</p><p class="ql-block"> 车间主任传来粗声大气的吆喝。</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闻声,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脸上绽开一个毫无城府的、近乎憨厚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来喽!”</p><p class="ql-block"> 他大步流星走过去,仿佛脚下踩的不是油腻的水泥地,而是轻快的鼓点。</p><p class="ql-block"> 沉重的木箱,在旁人眼里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搬动,他却只微微屈膝,双臂猛地一较劲,那箱铸件便稳稳离地,被他轻松扛在肩上。步伐依旧沉稳,走向指定的位置,小心放下,连一丝沉重的喘息都没有,只是抬手用胳膊蹭了蹭额角的汗珠,留下几道更深的油污痕迹。</p><p class="ql-block"> “好家伙,真是一身牛力气。”</p><p class="ql-block"> 旁边的工友拍着他的肩膀赞叹。</p><p class="ql-block"> “全车间就数你这身板最顶用。”</p><p class="ql-block"> 他嘿嘿一笑,那笑容纯粹得像刚淬过火的钢件,闪着质朴的光。</p><p class="ql-block"> “力气嘛,攒着又生不了崽,该用就得用。”</p><p class="ql-block"> 说罢,又转身回到他那台“宝贝”车床边,拿起砂纸,开始仔细打磨一个刚车好的零件边缘,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上温柔地摩挲着,眼神专注得像在雕琢一件艺术品。</p><p class="ql-block"> 下班铃声尖锐地撕裂了车间的喧嚣,工人们如退潮般涌向更衣室。李建国却不急,他习惯性地拿起棉纱,蘸着煤油,一丝不苟地擦拭他的机床。从床头箱到溜板箱,再到每一根光杠、丝杠,连底座角落里的油污都不放过。冰冷的铸铁机身在他手下逐渐恢复乌亮的本色,仿佛被注入了生命。</p><p class="ql-block"> 他俯下身,检查着导轨的磨损,手指细细抚过那细微的划痕,如同老农检查他心爱的犁铧。最后,他拿起一小块黄油,仔细地涂抹在需要润滑的轴承和齿轮上。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腰,满意地拍拍冰冷的床身,像是在拍一个老伙计的肩膀。</p><p class="ql-block"> “又擦你那‘铁媳妇’呢?”</p><p class="ql-block"> 路过的工友打趣:</p><p class="ql-block"> “比伺候真媳妇还上心!”</p><p class="ql-block"> “那可不,”</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脸上又露出那种特有的、带着点执拗的认真笑容。</p><p class="ql-block"> “机器这东西,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活儿干得漂亮,不糊弄人。”</p><p class="ql-block"> 他脱下油污斑驳的手套,小心地叠好塞进工装裤兜,这才大步流星地走向更衣室。</p><p class="ql-block"> 走出厂门,夕阳的金辉慷慨地洒满坑洼不平的厂区道路。</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蹬上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p><p class="ql-block"> 穿过熟悉的家属区,空气中飘来各家各户晚饭的香气。他把车停在自家那栋灰扑扑的单元楼前,用一条粗大的铁链仔细锁好,这才“咚咚咚”地跑上狭窄昏暗的水泥楼梯。</p><p class="ql-block"> 家门口,那扇刷着暗红色漆的木门早已为他敞开一条缝。</p><p class="ql-block"> 门一推开,一股混合着饭菜热气和肥皂清香的暖流立刻包裹了他。</p><p class="ql-block"> 小小的房间被妻子王秀芬收拾得一尘不染,水泥地拖得发亮,旧家具摆放得规规矩矩。窗台上,几盆普通的绿萝和吊兰在夕阳里舒展着碧绿的叶子。</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正抱着他们一岁多的儿子铁蛋儿在屋里踱步,铁蛋儿在她胸前拱着,小手抓挠着她粗布衣裳的前襟。</p><p class="ql-block"> 她身板壮实,脸色红润,人长得不算惊艳,但一双迷人,性感,白皙丰满的大腿罕见落落大方地长在她身上。她性格好,做得一手好菜,邻里都夸她手艺,她眉眼间透着乡下女人特有的朴实和温顺。</p><p class="ql-block"> 看到丈夫进门,她脸上立刻漾开温柔的笑意:</p><p class="ql-block"> “回来啦?铁蛋儿正闹觉呢,饭在桌上,还热乎着。”</p><p class="ql-block"> 桌上,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肉,一盘碧绿的炒青菜,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咸菜丝,都冒着热气。桌角,一小壶廉价的尖庄白酒和一只小酒盅安静地等着。</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心头一暖,一天的疲惫仿佛瞬间被这简单的饭菜香气驱散了大半。</p><p class="ql-block"> 他先走过去,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细嫩的小脸,惹得铁蛋儿咿咿呀呀地挥舞小手。</p><p class="ql-block"> 然后他走到水池前,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地用肥皂把手和脸洗了个干净。再坐回小方桌前,</p><p class="ql-block"> 妻子王秀芬已经把温好的酒给他斟上了浅浅一盅。</p><p class="ql-block"> 他端起酒盅,“滋溜”一声,一小口滚烫的液体滑入喉咙,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他满足地咂咂嘴,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放进嘴里,那浓郁的肉香和咸鲜的酱汁在舌尖化开,是家的味道,是安稳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今天干活儿顺不?”</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抱着孩子,轻声问。</p><p class="ql-block"> “顺!”李建国咽下肉,声音洪亮。</p><p class="ql-block"> “又完成俩急件,张师傅都夸我手艺快赶上他了。”</p><p class="ql-block"> 他语气里带着自豪,又夹了一筷子青菜。</p><p class="ql-block"> “咱技术工人,靠手艺吃饭,到哪儿都饿不着,等铁蛋儿再大点,我好好带徒弟,咱这日子,有奔头!”</p><p class="ql-block"> 昏黄的灯光下,他古铜色的脸庞泛着健康的光泽,眼神明亮而笃定,对未来充满着一个顶梁柱男人最朴素的信心。</p><p class="ql-block"> 那台“宝贝”机床是他安身立命的基石,这间小小的、弥漫着烟火气的屋子是他奋斗的全部意义。</p><p class="ql-block"> 他大口吃着饭,和妻子王秀芬絮叨着车间里的趣事。</p><p class="ql-block"> 他声音爽朗,似乎这安稳的日子会像厂里那永不停歇的机器一样,恒久地运转下去。</p><p class="ql-block"> 墙壁上,几张崭新的“先进生产者”奖状在灯光映照下,红得格外耀眼。</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四章 破产</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经历了深刻的经济转型,其中的国有企业改革是最具冲击力的社会变革之一。这场改革直接影响了数千万国企职工的命运,也重塑了中国经济的格局。</p><p class="ql-block"> 九十年代国企改革是中国经济转型的必然选择,但也付出了巨大的社会代价。</p><p class="ql-block"> 尽管提高了经济效率,推动了市场化,奠定了二十一世纪中国经济腾飞的基础,但数千万工人承受了改革的阵痛,部分家庭陷入长期贫困,社会阶层分化加剧。</p><p class="ql-block"> 时代的巨轮,在九十年代中期的某个节点,骤然碾过了一道看不见的深堑。那几年,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如同冰冷的铁锈,悄无声息地沿着国营红星机械总厂高大的围墙开始向上蔓延。</p><p class="ql-block"> 先是厂门口传达室那张张贴通知的黑板,上面“大干一百天,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之类的红纸标语越来越少,渐渐被一些模糊不清、语焉不详的“学习文件”所覆盖。接着,是那曾彻夜轰鸣的车间,不知从何时起,机器的喧嚣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像患了哮喘的老人。</p><p class="ql-block"> 有时是原料迟迟不到,有时军品民品的订单莫名取消。巨大的厂房里,越来越多的机床被蒙上了防尘的油布,沉默地蹲在角落,如同被遗弃的巨兽骨架。</p><p class="ql-block"> 工人们脸上的笑容少了,聚在一起时,交头接耳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游移着一种茫然和不安。</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他的机床前,但摇动那沉重车把子的频率明显慢了下来。他常常停下手,望着空旷了许多的车间,望着那些被油布覆盖的“老伙计”,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隐隐的焦灼。</p><p class="ql-block"> 他试图用更卖力的擦拭、更精心的保养来对抗这种无声的侵蚀,但油布覆盖的面积仍在不断扩大,冰冷的寂静如同潮水般上涨,渐渐淹没了他熟悉的金属轰鸣。</p><p class="ql-block"> 终于,那个消息如同一声闷雷,在看似平静的午后炸响。没有正式的宣告,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只有一张冰冷刺眼的白纸黑字,贴在了厂区最显眼的通知栏上,像一块巨大的白色裹尸布。</p><p class="ql-block"> 《减员增效下岗分流公告》</p><p class="ql-block"> 人群瞬间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轰地炸开了锅。惊愕、愤怒、恐惧、绝望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有人破口大骂,有人失声痛哭,有人呆若木鸡。</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挤在人群最前面,他个子高,那公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他的眼睛里。他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判决般的文字,宽阔厚实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里面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爆炸。</p><p class="ql-block"> 他古铜色的脸先是涨得通红,随即又褪尽血色,变得一片惨白。</p><p class="ql-block">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从他鼻腔里喷出。他猛地转过身,像一头受伤的蛮牛,拨开身后拥挤嘈杂的人群,脚步踉跄却异常沉重地冲向车间。</p><p class="ql-block"> 车间里一片狼藉,弥漫着一种人去楼空的凄凉。他径直扑向自己那台被蒙了大半油布的C620车床。</p><p class="ql-block"> 他粗暴地一把扯开那碍眼的油布,仿佛要撕碎一个不祥的预言。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曾无比灵巧有力的大手,颤抖着,近乎贪婪地抚摸着冰冷的床头箱、溜板箱、光洁的导轨......</p><p class="ql-block"> 指尖传来的只有金属无情的冰凉。他猛地抓住那熟悉的车床手柄,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地摇动。</p><p class="ql-block"> 齿轮发出干涩、刺耳的“咔啦..咔啦...”声,在空旷寂静的车间里空洞地回响,像一个垂死者最后的挣扎和呜咽。那沉重的手柄,曾经在他手中驯服得如同臂膀延伸,此刻却如同焊死在了铸铁上,纹丝不动。</p><p class="ql-block"> “动啊,你给我动啊。”</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猛地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的悲怆。 </p><p class="ql-block"> 他像疯了一样,抡起拳头,狠狠砸向那沉默的钢铁床身。</p><p class="ql-block"> “咚!咚!咚!”</p><p class="ql-block">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车间里回荡,一下,又一下,如同敲打在巨大的丧钟上。鲜红的血珠,从他指关节破裂的皮肤里迅速渗出、汇聚,沿着冰冷的铸铁表面蜿蜒流下,留下几道刺目的、带着体温的猩红印记。那台冰冷的机器依旧沉默,无情地映照着他扭曲痛苦的面容和那双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昔日轰鸣的车间,此刻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拳头砸在钢铁上的闷响,一下下,敲打着时代的丧钟,也敲碎了他整个赖以生存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五章 重生</p><p class="ql-block"> 在计划经济时代,国有企业是中国经济的支柱,承担着生产、就业和社会福利等多重功能。国企职工成为社会宠儿。然而,到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国企的弊端日益突出。</p><p class="ql-block"> 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后,中国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方向,国企改革进入深水区。</p><p class="ql-block"> 90年代国企改革的主要措施包括:抓大放小,优化结构;减员增效,下岗分流;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国企开始自负盈亏,政府不再无条件兜底。</p><p class="ql-block"> 落实在国营红星机械总厂的国企改革,主要是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打破“铁饭碗”,不再包办终身就业,大量职工被买断工龄(一次性补偿后解除劳动关系)。</p><p class="ql-block"> 对于相当一部分技术单一,或者是没有技术的国企职工而言,下岗买断工龄就意味着失业,换句话说,就是从社会宠儿转变成社会弃儿(身份转变为灵活就业人员)。</p><p class="ql-block"> 对这类国企职工而言,下岗买断工龄绝不仅仅是失去一份工作,更是赖以生存的价值体系、身份认同和精神支柱的彻底坍塌。自暴自弃是这种崩塌的外在表现,而其内在的绝望和无价值感才是最重要的核心。</p><p class="ql-block"> 当李建国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那间熟悉的小屋时,黄昏的最后一丝光线正从窄小的窗口溜走。</p><p class="ql-block"> 桌上,和往常一样,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一小壶酒温在热水里,散发着微弱的香气。王秀芬抱着铁蛋儿坐在床边,孩子似乎感受到家里异样的气氛,异常安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门口。</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推开门,没有看妻子一眼,没有回应儿子伸出的手。</p><p class="ql-block"> 他低着头,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脊梁。</p><p class="ql-block"> 他径直走到方桌前,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洗手,而是用一种近乎粗鲁的动作,一把扯开自己沾满油污和点点血迹的工装内兜。</p><p class="ql-block"> 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发软的小纸包被他掏了出来,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几张油腻腻的钞票从纸包边缘露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的心猛地一沉,抱着孩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她看着丈夫那张如同石雕般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工装上沾着的点点暗红,一种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p><p class="ql-block"> “这…这是啥?”</p><p class="ql-block"> 她的声音干涩发颤,怀里的铁蛋儿似乎被母亲骤然绷紧的身体惊到,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没回答,甚至没有看她。他颓然跌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凳上,伸出那只沾着油污和血迹、指关节破裂的手,一把抓过桌上的酒壶。</p><p class="ql-block"> 他不再用那小酒盅,而是直接对着壶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猛灌了几大口。劣质白酒像一条滚烫的毒蛇,灼烧着他的喉咙,滑入他空荡荡的胃里。</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慌忙把孩子放到床上,顾不上安抚开始抽泣的铁蛋儿,几步冲到桌前,颤抖着拿起那个沉甸甸的纸包。旧报纸被粗暴地撕开,里面是厚厚几沓用橡皮筋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那崭新的、带着油墨味的纸币,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双手猛地一缩。</p><p class="ql-block"> “哪来的这么多钱?”</p><p class="ql-block"> 她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哭腔,心中那个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清晰。</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终于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妻子,又像是透过她望向某个遥远的虚空。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一种极其嘶哑、仿佛被砂轮磨过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p><p class="ql-block"> “厂子没了,破产了……”</p><p class="ql-block">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似乎在吞咽着巨大的痛苦。</p><p class="ql-block"> “这是买断工龄的钱,就这些了。”</p><p class="ql-block"> “轰”的一声,王秀芬只觉得天旋地转。 </p><p class="ql-block"> 买断工龄!破产费!</p><p class="ql-block"> 这些曾在街坊邻居口中被恐惧地议论过的词,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p><p class="ql-block"> 厂子没了?那个像山一样支撑着他们生活的厂子,那个丈夫视若性命、摇车把子摇得虎虎生风的厂子,就这么没了?手里的钱像有千斤重,又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掌心。</p><p class="ql-block"> “我们不要钱!我们要工作!建国,你说话啊,工作呢?你的机床呢?”</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再也控制不住,积蓄已久的恐惧和绝望瞬间爆发成汹涌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她哭喊着,手里的钱被她无意识地攥得死死的,崭新的纸币在她手中扭曲变形。</p><p class="ql-block"> 铁蛋儿被母亲的哭声彻底吓坏了,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对妻儿的哭喊充耳不闻。</p><p class="ql-block"> 他只是死死地攥着酒壶,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桌面那点微弱的灯光晕,仿佛那里有他失落的魂魄。</p><p class="ql-block"> 他再次举起酒壶,对着壶嘴,狠狠地、持续不断地灌下去。</p><p class="ql-block"> 辛辣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混合着脸上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一起流进他油腻的工装领口。</p><p class="ql-block"> 昏暗的灯光下,他那张曾经棱角分明、充满力量的脸庞,此刻只剩下麻木和一片死寂的灰败。</p><p class="ql-block"> 昔日的劳模、车间的“老黄牛”,在这一刻,变成了一滩彻底瘫软、散发着浓烈酒气的烂泥,沉入了无边的黑夜。</p><p class="ql-block"> 天塌了。李建国用那几万块买断费,亲手买断了自己所有生的力气和活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自那个宣告一切的夜晚之后,李建国的灵魂再也没有踏出过那间狭小的屋子。</p><p class="ql-block"> 他像是被骤然抽掉了脊梁骨和所有筋骨,彻底垮塌在了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他不再刮胡子,头发油腻地纠结在一起。那双曾经能稳稳摇动沉重车床手柄、轻松扛起几百斤铸件的大手,如今只会无力地垂落在肮脏的被褥上,或是颤抖着伸向床头那永远喝不空的廉价酒瓶。</p><p class="ql-block"> 屋子里开始弥漫着一股浓烈、酸腐的劣质烧酒气味,混合着汗臭和绝望的气息,令人窒息。</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的世界也彻底倾覆了。</p><p class="ql-block"> 她瘦了,以一种肉眼可见的、触目惊心的速度。原本壮实红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失去了光泽,变得蜡黄松弛。那双温顺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巨大苦难反复碾压后的麻木。</p><p class="ql-block"> 她像一根被过度拉扯的皮筋,绷紧到极致,然后骤然失却了所有弹性,只剩下窄窄的一条,裹在宽大的旧衣服里。远远望去,她真的如同一根被随意挂上件衣服的枯瘦木棍,在生活的寒风中瑟瑟发抖。</p><p class="ql-block"> 生活的重担,毫无缓冲地、全部压在了她这根细弱的“木棍”上。</p><p class="ql-block"> 白天,她把哭闹着找爸爸的铁蛋儿送到邻居王大妈家,自己则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抹布、清洁剂和几块干硬的馒头,穿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去做最廉价、最辛苦的家政服务。</p><p class="ql-block"> 她跪在地上擦洗油腻的地板,手指被劣质清洁剂泡得发白发皱;她踮着脚擦拭高处的玻璃窗,瘦弱的手臂酸得发抖;她弯腰清理堵塞的下水道,刺鼻的气味熏得她阵阵干呕,微薄的薪水,每一分都沾着她的汗水和屈辱。</p><p class="ql-block"> 然而,她拼尽力气换来的这点血汗钱,甚至不够填满李建国那个越来越大的酒壶。 </p><p class="ql-block"> 他像个无底洞,对酒精的依赖与日俱增。最初是散装的粮食白酒,后来是瓶装的高度劣质白酒。</p><p class="ql-block"> 钱像水一样从他手里流走,变成一瓶瓶刺鼻的液体,再变成他昏睡时沉重的鼾声和清醒时更加暴戾的沉默。</p><p class="ql-block"> 家里能变卖的东西越来越少——他那辆心爱的“永久”自行车最先消失,接着是王秀芬从乡下带来的、唯一值点钱的樟木箱子,再后来,连家里那台用了十几年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也被他偷偷搬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秀芬啊,听嫂子一句劝,离了吧!”</p><p class="ql-block"> 邻居张嫂在楼道里拦住刚下工、一脸菜色的王秀芬。</p><p class="ql-block"> 张嫂压低声音,语气里是真切的焦虑和同情,“你看看你,都瘦成啥样了?那李建国现在就是个填不满的酒窟窿。你才多大?带着铁蛋儿,守着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图啥呀?趁早离了,凭你这勤快劲儿,总能再找个踏实的,总比现在强。”</p><p class="ql-block"> “就是就是,”旁边纳鞋底的赵大妈也凑过来,“男人啊,遇到坎儿就怂成这德行,趴窝了还往死里作践老婆孩子,要他有个屁用?趁早一脚踹开,省得拖死你们娘俩!”</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低着头,怀里紧紧抱着装清洁工具的破帆布包,手指用力抠着粗糙的帆布边缘。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p><p class="ql-block"> 她何尝不知道苦?何尝不觉得累?多少个深夜,听着身边男人沉重的鼾声和刺鼻的酒气,她也曾在被窝里无声地哭到浑身颤抖,绝望得想要一头撞死。</p><p class="ql-block"> 可是,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自家那扇紧闭的、破旧的门板,她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p><p class="ql-block"> “嫂子,大妈……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p><p class="ql-block">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p><p class="ql-block"> “可厂子就是他的命根子啊。命根子让人一下子给掘了,他那颗心早就冻透了,凉透了……”</p><p class="ql-block">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带着浓重的鼻音,</p><p class="ql-block"> “我要是也走了,他就真的一点热乎气儿都没了,就真的死透了。我得,我得用我这身子,这点热气,帮他,帮他慢慢暖回来。”</p><p class="ql-block"> 张嫂和赵大妈看着她凹陷脸颊上滚落的泪珠,看着她眼中那份近乎固执的凄楚和决心,一时都哑了口,只剩下无奈的叹息在昏暗的楼道里回荡。</p><p class="ql-block"> 社区干部老周也上门了。他看着家徒四壁的窘境,看着床上人事不省、酒气熏天的李建国,再看着瘦得脱了形的王秀芬和她怀里怯生生、明显营养不良的铁蛋儿,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带来了申请表,按照政策,为他们申请了低保困难补助。</p><p class="ql-block"> “秀芬啊,情况我都了解了。这点补助不多,但总能解解燃眉之急。”</p><p class="ql-block"> 老周把申请表和一小叠补助金递过去,语气沉重,“厂子没了,这是大环境,谁也没法子。可日子总得过下去。建国这样,唉,你得为自己和孩子多想想啊。社区能帮的有限,关键还得靠你们自己振作起来。”</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倚在冰冷的、布满污渍的墙角,仿佛只有那点支撑才能让她不立刻倒下去。 </p><p class="ql-block"> 她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接过那几张薄薄的钞票和表格,像捧着千斤重担。她用那条同样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围裙,用力地揩了揩早已红肿不堪的眼角。然后,她对着老周,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一个躬几乎弯成了九十度。</p><p class="ql-block"> “谢谢,谢谢领导……”</p><p class="ql-block"> 她直起身,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破的喉咙里挤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懂,我都懂,可我就是,就是不能撂下他,他心凉了,我得,我得给他焐着,总有焐热的那一天。”</p><p class="ql-block"> 老周看着她深陷的眼窝里那份近乎悲壮的坚持,看着她卑微的鞠躬道谢,喉咙也像被什么堵住了,最终只能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p><p class="ql-block"> 然而,命运似乎觉得对这个女人磨砺得还不够深,还要再狠狠碾上一脚。</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几年后深秋的黄昏,冷风裹挟着枯叶在楼道里打着旋儿。</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又一次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彻底。</p><p class="ql-block"> 他眼神涣散,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也许是机器的轰鸣,也许是厂长的训话,也许只是无意义的嘶吼。</p><p class="ql-block"> 他摇摇晃晃地想推开家门……</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刚把哭累睡着的铁蛋儿安顿好,听到外面沉重的、不正常的脚步声,心头猛地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p><p class="ql-block"> 她慌忙冲出屋子,正好看见李建国那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楼梯拐角处猛地一晃,失去了重心!</p><p class="ql-block"> “建国。”</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凄厉的尖叫声撕裂了黄昏的寂静。</p><p class="ql-block"> 但一切都晚了。</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笨重地、无可挽回地从那陡峭的水泥楼梯上翻滚下来。沉重的身体撞击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台阶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咚!咚!咚!”闷响,每一声都像砸在王秀芬的心尖上。</p><p class="ql-block"> 他一路翻滚,最后重重地摔在楼梯底层的转角平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然后便一动不动了。</p><p class="ql-block"> 一股暗红的血,迅速从他后脑勺处洇开,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蔓延开来,如同开出了一朵狰狞而绝望的花。</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连滚带爬地扑下去,跪倒在丈夫身边。她颤抖着手,想碰又不敢碰他毫无生气的脸。触手一片冰凉粘腻。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用尽全身力气摇晃他沉重的身体:</p><p class="ql-block"> “建国!建国!你醒醒!你看看我啊建国!”</p><p class="ql-block"> 回应她的,只有楼道里穿堂而过的、呜咽般的风声,和她自己绝望到极致的悲鸣。</p> <p class="ql-block"> 我是两周后才得知李建国出事的消息。</p><p class="ql-block"> 我打听到李建国被转到了市某医院。</p><p class="ql-block"> 厂子没了,医药费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王秀芬不得不把他从条件稍好的医院转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揣着一个沉甸甸的信封,怀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走进了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住院大楼。</p><p class="ql-block"> 推开那间四人病房的门,混杂着药味、体味和食物气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喧闹的人声、病人的呻吟、家属的低语交织在一起。我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终于在靠窗最角落的一张病床上,看到了那个几乎让我不敢认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p><p class="ql-block"> 他整个人瘦脱了形,脸颊深陷,颧骨像嶙峋的山石般凸起,皮肤是那种毫无生气的蜡黄。头发被剃光了,包裹着厚厚的纱布,隐约还能看到渗出的暗红痕迹。</p><p class="ql-block"> 一根鼻饲管像丑陋的虫子,从他的鼻孔蜿蜒伸向床边吊着的营养液袋。他双眼紧闭,眼窝深陷,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顽强地吊着一口气。曾经那个摇动钢铁、扛起生活的壮汉,此刻脆弱得像一张被揉皱、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薄纸。</p><p class="ql-block"> 我的视线艰难地移开,落在病床边那个瘦小的身影上。是王秀芬。她背对着门,正俯身忙碌着。床边放着一个磕碰得掉漆的搪瓷盆,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清水。她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细瘦得惊人的胳膊,正用一条洗得发软的旧毛巾,蘸着热水,小心翼翼地、极其仔细地擦拭着李建国毫无知觉的身体。</p><p class="ql-block"> 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p><p class="ql-block"> 她避开那些连接着仪器的管线,避开他头上厚厚的纱布。</p><p class="ql-block"> 温热的毛巾拂过他枯瘦的脖颈,擦拭他嶙峋的锁骨,仔细地清洁他瘦骨嶙峋的腋下。</p><p class="ql-block"> 每一下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p><p class="ql-block"> 她拧干毛巾,重新浸入热水,再拧干,然后轻轻地托起他那只同样枯瘦、布满针眼和青紫瘀斑的手,从指缝到掌心,一点点地擦洗,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却又脆弱无比的瓷器。她的动作很慢,很稳,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她内心的巨大波澜。</p><p class="ql-block"> 擦洗完一只手,她轻轻地将它放回被子里,掖好被角。接着,她微微倾身,用一只手臂极其小心地、缓慢地穿过李建国的颈后,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腰背,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将那具毫无知觉的沉重身体,从仰躺的姿势,挪动成微微侧卧。</p><p class="ql-block"> 她的脸因为用力而憋得通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细瘦的手臂上青筋毕露。整个过程,她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到极致,仿佛生怕一点点震动就会惊散他仅存的那点微弱的生命之火。</p><p class="ql-block"> 终于挪好了位置。她喘息着,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拿起另一条干爽的毛巾,仔细地吸干他后背因为长时间卧床而微微汗湿的地方。做完这一切,她才又极其缓慢、轻柔地将他的身体重新放平,躺好。</p><p class="ql-block"> 最后,她俯下身,脸颊几乎贴着他的脸,仔细地将那床薄被重新拉高,严严实实地盖到他的下巴颏,轻轻掖好每一个被角。她的动作是那样自然,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仿佛只是在为熟睡的爱人整理被褥。</p><p class="ql-block"> “多好的女人啊……” 这句无声的叹息,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口,泛起一阵剧烈的酸楚,几乎让我当场落下泪来。眼前这幅景象,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碎。</p><p class="ql-block"> 我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王秀芬直起身,端起水盆准备去倒水,才看到她通红的、布满血丝却异常平静的眼睛。她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疲惫的几乎看不出是笑容的表情。</p><p class="ql-block"> “来了。”</p><p class="ql-block"> 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p><p class="ql-block">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快步走到病床边。看着李建国那毫无生气的脸,曾经一起在车间挥汗如雨、插科打诨的画面汹涌而来。我强忍着心头的翻涌,趁着王秀芬转身去放盆的间隙,飞快地将那个装着一摞钱的厚信封,塞到了李建国僵硬的脖颈和枕头之间的缝隙里。</p><p class="ql-block"> 然而,我这自以为隐秘的动作,还是没能逃过那个在苦难中磨砺得如同鹰隼般敏锐的女人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她放好盆,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在那露出一点点边的信封上。</p><p class="ql-block"> 她走过来,没有责备,也没有丝毫的难堪,只是平静地、用那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将信封抽了出来,轻轻地塞回我的手里。</p><p class="ql-block"> “他大哥,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和决绝,目光坦然地直视着我,“谁的钱,我们都不没收。”</p><p class="ql-block"> 我攥着那被退回的信封,只觉得它烫手无比。“秀芬,现在不是讲骨气的时候!建国这病……”</p><p class="ql-block"> 她微微摇了摇头,打断了我,嘴角甚至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楚。“钱够用了。”她顿了顿,目光越过我,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如同千钧巨石砸在我的心上,“我把厂里分的那个福利房卖了。”</p><p class="ql-block"> 福利房!那是他们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仅有的根!我震惊得说不出话。那套小小的、破旧的、但承载着他们所有生活印记的房子,竟然……</p><p class="ql-block"> “医疗费肯定够了。”</p><p class="ql-block">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病床上形销骨立的丈夫。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声音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滴着血剜出来:</p><p class="ql-block"> “房子没了,没了就没了吧,往后,往后租个地方,总能有片瓦遮头……”</p><p class="ql-block"> 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强行将那股汹涌的泪意压下去,声音陡然变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鸣的坚定。</p><p class="ql-block"> “可,可要是他没了,我的指望,我的盼头也就彻底没了,彻底塌了。”</p><p class="ql-block"> 话音落下,病房里嘈杂的人声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心电监护仪那单调冰冷的“嘀…嘀…”声。</p><p class="ql-block"> 在王秀芬这句泣血般的告白里,显得无比空旷和寂寥。</p><p class="ql-block"> 我攥着那个再也送不出去的信封,像一尊石像般僵立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如同冰与火的激流,狠狠冲刷着我的五脏六腑。</p><p class="ql-block"> 时间如同生了锈的车床齿轮,在重症监护病房外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而沉重地向前碾磨。</p><p class="ql-block"> 每一天都像是被拉长了一个世纪。</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像一尊生了根的雕塑,守在李建国床边。</p><p class="ql-block"> 白天,她重复着那套繁琐而轻柔的护理:擦身、翻身、按摩那日渐萎缩的肌肉、通过鼻饲管小心翼翼地注入流食、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p><p class="ql-block"> 晚上,她就蜷缩在床边那张硌人的硬板折叠椅上,盖着一件破旧的棉大衣,稍有风吹草动便立刻惊醒。她肉眼可见地更加憔悴,眼窝深陷得如同两个黑洞,颧骨高耸,整个人单薄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只有那双眼睛,在看着李建国时,依旧燃烧着不肯熄灭的微光。</p><p class="ql-block"> 不知熬过了多少个不眠的日夜,终于迎来了那个微弱的转折。</p><p class="ql-block"> 那天清晨,王秀芬正用温热的毛巾擦拭李建国枯瘦的手背,指尖忽然感觉到一丝极其轻微的颤动!不是肌肉无意识的抽搐,而像是一种有意识的蜷缩!</p><p class="ql-block"> 她的手猛地顿住,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只手。几秒钟后,那只布满针眼和青紫的手,食指和中指,极其微弱地、却又清晰地,向上勾动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医生!医生!”</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的呼喊带着破音的嘶哑,瞬间打破了病房的沉寂。她跌跌撞撞地冲出病房,泪水在冲出眼眶前就被她狠狠抹去。</p><p class="ql-block"> 医生和护士迅速赶来。检查,测试,低声的交流。</p><p class="ql-block"> 最终,主治医生摘下听诊器,对着几乎站立不稳、满眼都是希冀和恐惧的王秀芬,露出了一个多月来第一个稍显轻松的表情:</p><p class="ql-block"> “有反应了!意识在恢复,虽然还很微弱,但这是个好兆头,继续精心护理,营养跟上,防止并发症。”</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的身体晃了晃,她死死抓住床尾冰冷的铁栏杆,才没有瘫软下去。</p><p class="ql-block">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用力地点着头,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点进去。</p><p class="ql-block"> 她看向病床上依旧闭着眼、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活气”的丈夫,眼中那簇微弱的火苗,陡然明亮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漫长如煎熬的半个月,李建国的病情终于有了轻微的好转。</p><p class="ql-block"> 他依旧虚弱得无法说话,无法自主进食,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p><p class="ql-block"> 但当他偶尔睁开眼时,那涣散的目光,会短暂地、艰难地聚焦在王秀芬的脸上,停留几秒,嘴唇翕动着,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寸步不离。</p><p class="ql-block"> 她学会了更专业的护理手法,翻身拍背,活动关节,防止褥疮。她用棉签蘸着温水,小心地滋润他干裂起皮的嘴唇。</p><p class="ql-block"> 她一遍遍在他耳边低声絮语,讲铁蛋儿在邻居家又学会了什么新词,讲窗外的梧桐树抽了新芽,讲她今天在楼下小摊买的粥特别香……</p><p class="ql-block"> 声音轻柔得像春天的微风,一遍遍拂过他那片被酒精和绝望冰封的心田。</p><p class="ql-block"> “建国,春天来了,风都暖了……”</p><p class="ql-block"> 她握着他那只依旧没什么力气的手,掌心贴着他冰凉的手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p><p class="ql-block"> “铁蛋儿会叫爸爸了,等你好了,回家就能听见……”</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浑浊的眼睛缓慢地转动着,目光落在她深陷的眼窝、枯瘦的面颊和那双因为过度操劳而皲裂的手上。一滴浑浊的泪水,极其缓慢地从他眼角溢了出来,无声地滑过太阳穴,洇湿了鬓角花白的发根。</p><p class="ql-block"> 这滴泪,像一颗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在王秀芬早已干涸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p><p class="ql-block"> 她俯下身,用自己同样粗糙的脸颊,轻轻地、长久地贴了贴丈夫那冰凉而湿润的脸颊。没有言语,只有一种无声的暖流,在两人紧贴的肌肤间传递。</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月余,李建国终于可以靠着厚厚的枕头坐起来一会儿了。</p><p class="ql-block"> 他依旧沉默,眼神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空洞,而是多了一种沉重的、带着巨大痛楚的清醒。他看着妻子忙前忙后,端水喂药,动作依旧迟缓而费力,但那双枯槁的手,会偶尔极其轻微地抬起,似乎想去碰碰她瘦削的肩,却又在碰到之前无力地垂下。</p><p class="ql-block"> 一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过病房蒙尘的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一块斜斜的光斑。</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正在弯腰收拾床头柜上的杂物。 </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的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追随着她忙碌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当看到她因为吃力而微微颤抖、扶着腰直起身时,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翕动起来,喉咙里发出</p><p class="ql-block"> “嗬…嗬…”</p><p class="ql-block"> 如同破风箱般吃力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立刻凑近他:“建国?要喝水吗?还是哪里不舒服?”</p><p class="ql-block"> 他艰难地摇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痛苦的情绪。</p><p class="ql-block"> 他拼尽全力,抬起那只枯瘦得如同鹰爪般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指向王秀芬,又无力地垂落,指了指自己,最后,指向了病房门口的方向。</p><p class="ql-block"> 他的嘴唇继续翕动,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耗尽生命的呐喊。</p><p class="ql-block"> 王秀芬的心猛地揪紧了。她看着丈夫眼中那巨大的、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痛苦和悔恨,瞬间读懂了他无声的诘问:</p><p class="ql-block"> 房子呢?家在哪?</p><p class="ql-block"> 巨大的酸楚瞬间冲上鼻尖,她猛地别过脸,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强行将翻涌的泪意压下去。</p><p class="ql-block"> 再转回头时,她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温和、甚至带着点安抚意味的笑容。她没有解释一个字,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握住了他那只剩下皮包骨头、依旧冰凉的手。</p><p class="ql-block"> 她的手心粗糙、温热,带着常年劳作的硬茧。她用双手,将丈夫那只冰凉的手紧紧包裹住,然后缓缓地、坚定地拉过来,轻轻地贴在了自己同样瘦削、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烫的脸颊上。</p><p class="ql-block"> 她的脸颊温热,甚至有些发烫,清晰地传递着她蓬勃的生命力。她就这样握着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深深地望着他那双充满痛苦和迷茫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没有言语,只有掌心和脸颊相贴处传递的、源源不断的温热。这温热,如同无声的溪流,缓缓注入他那片被酒精泡烂、被绝望冻透的荒芜心田。</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浑浊的眼睛剧烈地波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艰难地融化、碎裂、重组。他僵硬的手指,在王秀芬温热的掌心包裹下,极其微弱地、试探性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那点久违的暖意。</p><p class="ql-block"> 一滴更大、更浑浊的泪,再次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顺着眼角深深的皱纹滚落下来。</p><p class="ql-block"> 这一次,他没有再别开脸。</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当第二年的春风再次吹过城市的大街小巷,吹绿了道旁梧桐的新叶时,国营红星机械总厂的老家属区里,那些坐在楼下晒太阳、下棋、择菜的老邻居们,像往常一样聊着家长里短。</p><p class="ql-block"> 突然,不知是谁的目光定在了小区入口处,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p><p class="ql-block"> “哎?你们快看!那……那是谁?”</p><p class="ql-block">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过去。</p><p class="ql-block"> 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深蓝色旧工装的男人,正推着一辆半旧的、后面焊着个大铁斗的三轮车,慢慢地走进小区。</p><p class="ql-block"> 他头发花白,剪得很短,身形依旧高大,但肩膀明显不如从前那般厚实宽阔,甚至有些佝偻。</p><p class="ql-block"> 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下垂,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古铜色的皮肤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p><p class="ql-block"> 然而,他那双眼睛,那双曾经被酒精浸泡得浑浊麻木、被绝望彻底熄灭的眼睛,此刻却重新有了焦点,虽然不再有年轻时的锐利,却沉淀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平和,甚至带着一点点怯生生的、试图重新融入这个世界的赧然。</p><p class="ql-block"> 正是李建国。</p><p class="ql-block"> 他推着三轮车,脚步不快,甚至有些虚浮,却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p><p class="ql-block"> 他迎着那些或惊讶、或探究、或带着复杂意味的目光,脸上努力地、有些笨拙地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牵扯着脸上的皱纹,显得不太自然,却透着一种久违的、带着点憨厚的真诚。</p><p class="ql-block"> “哎哟!建国!真是建国啊!”</p><p class="ql-block"> 张嫂第一个反应过来,惊讶地站起身,手里的毛线团都掉在了地上,</p><p class="ql-block"> “你……你这能出来走动了?身体全好了?”</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停下脚步,把三轮车支好,抬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他那花白的短发。</p><p class="ql-block">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那笑声不再是从前那般洪亮爽朗,显得有些沙哑,却不再是醉鬼那种含混不清的呜咽。</p><p class="ql-block"> “好了……好多了。”</p><p class="ql-block"> 他的声音也沙哑,语速很慢,像是需要仔细斟酌词句。</p><p class="ql-block"> “躺了那么久,骨头都锈住了,再不出来活动活动,真成废人一个了。”</p><p class="ql-block">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老邻居们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最后落在自己那辆简陋的三轮车上,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告别。</p><p class="ql-block"> 他伸出手,拍了拍三轮车那粗糙冰冷的铁斗边缘,语气变得平实而坦然:</p><p class="ql-block"> “厂子没了,那车床的‘车把子’,这辈子是再也摇不成了。”</p><p class="ql-block">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遗憾,但随即,那点遗憾又被一种更为坚实的、如同大地般朴拙的力量取代。</p><p class="ql-block">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大家,脸上那抹不太自然的笑容变得踏实了些,他微微挺了挺那不再笔直的腰板,带着一种近乎宣言的朴素口吻:</p><p class="ql-block"> “可这把子力气,嘿嘿,是老天爷给的,总还在身上存着点儿。干不了精细活,那就捡点粗的笨的干。帮人搬搬抬抬,拉点零碎东西,总还能换口饭吃,总不能再拖累家里头了。”</p><p class="ql-block"> 阳光穿过梧桐树新绿的枝叶,斑驳地洒在他洗得发白的旧工装上,落在他眼角深刻的皱纹里,也落在他那辆简陋却擦得干干净净的三轮车上。</p><p class="ql-block"> 他站在那儿,不再是那个摇动钢铁的劳模,不再是那个烂醉如泥的酒鬼,只是一个被生活反复捶打、最终挣扎着从泥泞里爬起来的、普通的、脊梁不再笔直却依旧努力挺着的男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六章 该小说的现实意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篇小说《暖阳,一位下岗工人的重生》以极具张力的笔触,描绘了九十年代国企改革浪潮下普通工人的命运沉浮,其现实意义深刻而多维,触及了社会、个体、家庭等多个层面。</p><p class="ql-block"> 它是一曲献给被时代巨轮碾过的普通人的悲歌,深刻记录了特定历史时期(国企改革阵痛期)普通工人及其家庭的真实苦难,尤其是精神创伤。</p><p class="ql-block"> 它是一面映照社会支持体系脆弱性的镜子,揭示了制度保障缺失时个体和家庭承受的巨大压力。</p><p class="ql-block"> 它是一首颂扬女性坚韧与家庭韧性的赞歌,突显了王秀芬所代表的底层女性在绝境中迸发出的惊人力量和人性光辉。</p><p class="ql-block"> 它引发了对劳动价值、尊严、身份认同在现代社会变迁中如何安放的深刻思考。</p><p class="ql-block"> 它警示我们,任何宏大的社会变革,都需要关注其对最微观个体生命带来的冲击,并建立更完善的缓冲和保障机制,避免“李建国”式的悲剧重演。</p><p class="ql-block"> 小说结尾李建国推着三轮车的身影,虽然象征着一种卑微的重生,但也如同标题“暖阳”一样,在巨大的悲凉底色中,透出人性不屈和生命自愈的微弱暖意,发人深省,余韵悠长。</p> <p class="ql-block"> 本小说的创作思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作者作为国企改革的亲历者,对国企改革所带来的阵痛深有体会。为此,作者采用第一人称“我”的有限视角进行叙述,既提供了观察的便利,又保持了适度的距离感,避免全知视角的过度介入,增强了真实感和可信度。</p><p class="ql-block"> 小说中,通过“我”的所见所感,巧妙地引导读者情感共鸣,强化了故事的感染力。</p><p class="ql-block"> 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与人物不复杂,小说通篇只有两个人物,一个是下岗工人,一个人是他的妻子,讲述下岗工人从失业到重生的故事,在下岗工人的重生过程中,他的妻子起到了关键性作用,作者倾力塑造了王秀芬这一形象。她的坚韧、牺牲和近乎宗教般的“暖回来”信念,是小说的灵魂,也是作者对在苦难中顽强求生的底层女性力量的深情礼赞。王秀芬的存在,使小说超越了单纯的苦难展示,增添了人性的光辉和伦理的深度,探讨了家庭、情感、个体意志作为家庭最后防线的可能性。</p><p class="ql-block"> 在小说创作过程中,作者的思路清晰而深刻,通过聚焦下岗潮中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挣扎与重生,揭示时代变革和宏大历史进程对最底层老百姓的深刻影响,同时挖掘底层女性在绝境中迸发的惊人韧性和救赎力量,共同构建了一幅震撼人心又闪烁着人性微光的时代画卷。它是一部将宏大历史背景与微观个体命运紧密结合,兼具人性关怀温度的写实力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