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天使之初恋

刘中元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每当我眺望河西渔人码头，就会看到湘江西岸边长沙船舶厂曾经的厂区，在那块土地上曾经留下了我多少深刻的记忆，承载了我曾经历过的辛酸岁月与艰苦磨炼。

　　就在上世纪刚刚跨进70年代初，过完春节上班不久，这个中南地区现代化的军民两用船舶生产基地就随着全国各地大规模轰轰烈烈开展了一埸“一打三反”运动。

　　我这个新招工进厂的知青，没有在船厂参加过任何派别任何运动，我工作所在的六车间李指导员也找我谈话，要我主动向组织交代我在文革中所犯错误！后来才知，原来在下放农村前的长沙八中有关文革运动中大量的检举揭发材料转到长沙船舶厂来了，使得本车间负责运动的李指导员如临大敌说道:“想不到本车间还隐藏着一条大鱼。”立马迅速地抽调专人成立了有关我的专案审查小组。

　　李指导员安排了车间代某在全厂各个醒目的位置刷出“打倒杀人凶手XXX(我的姓名)”等等斗大的骇人听闻大标语，在全厂范围内铺天盖地，凑成我犯有“十大罪状”。然后正式宣佈我停工反省，隔离审查，不准回家，正式剝夺了我神圣的人身自由。

　　俗语说“真金不怕火炼”，经过车间李指导员带人拍桌打椅，轮番上阵疲劳战术精神折磨和严格审讯，半年多内查外调，罗列我的所谓十大罪状纯系捕风捉影，子虚乌有，全部都被专案组成员兴师动众糜费公款换来尺多厚的审查外调落实材料最终得到的结论证明我在文革中是清白的，是受得起历史的检验的！就算厂部动用淫威强制遣送我下乡，在副统帅折戟沉沙之后仍然要为我平反昭雪。

　　尽管我遭受了近一年的审查批斗，但我仍然要搭帮这场空前严酷、审查是带着罪名“先入为主，有罪推定”，结果还是百分之百地证实我在文革中并无过错，运动中我是清白的！这种结论特别珍贵。

只有我自己最清楚，为什么文革在长沙造反闹得最凶，武斗最厉害，甚至直接有学生丧命、受枪伤、被打伤、假枪毙等罪行发生过，属于长沙中学发生过血案的重灾区中，我作为学校最高年级中最有影响的最早起来参加运动的激进学生，为什么会是个运动经历清白，怎样做到全身而退？这完全庆幸我的“青春天使之恋”，让我情窦初开全身心投入了与同是文学爱好者琪儿姑娘心心相印的甜蜜初恋之中，我不知不觉成了远离运动的消遥派。

　　最早，我在看到《文汇报》刊登了那篇《评新篇历史剧海瑞罢官》后，凭个人兴趣爱好就查文献找资料写过两篇评论文章投稿到《文汇报》。因为我是66届高中毕业生，正在准备参加高考的总复习了，特别关注各类时政要闻，同时也要从中提高写作能力。特别是6月1日那张著名的大字报发表后，我紧跟形势响应党的号召最早在长沙八中贴出大字报，在学校里就“全校谁人不识君”了。

　　随后停课闹革命，在文革运动轰轰烈烈的开展起来之后，为了躲开日益激烈的派性斗争远离是非，我与同班李渝基同学等人坐火车到北京进行革命串联。从此时开始，我就因为厌恶无休止的派性斗争，每日白天在校睡觉休息，晚上与同班夏同学出校去找熟人、朋友串门溜达。特别是67年进入夏季后，长沙中苏友好馆和湘绣大楼相继发生了武斗，甚至在南郊还开始响起了枪声，我更加彻彻底底地脱离运动，成了自由自在的消遥派。

　　随着67年酷夏的到来，我每天昼伏夜出的消遥派生活也过得十分无聊时，与我私交甚密被班上同学戏称为“夏牛皮”的同学，带我来到松桂园同在勤工俭学挑土时认识的刘大姐家串门。

　　那是一个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初夏之夜，长沙已经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当我和夏同学先后走进刘大姐家时，她老公向明棋在家，此兄酷爱下象棋，夏同学经常与他汉界楚河、捉对厮杀。十来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开个床铺摆张方桌空间就所乘不多了。刘大姐在选择明天吃的蔬菜，坐在刘大姐身边有位身材苗条面容俏丽的大姑娘手握一本有厚度的小说在看，我投眼关注，那是一本茅盾先生著的著名小说《子夜》。我是拜读过《子夜》的，小说着重描写了三十年代的十里洋埸上海滩上的民族资本家代表人物吳荪甫的奋斗与失败，更刻划了阴险狡诈的资本大鳄赵伯韬与吳荪甫之间的明争暗斗与生死较量。看到在当下文革运动发展到如此错综复杂的激烈斗争中，居然还有这样酷爱文学置身世外桃源的学生姑娘。我本来也是文学爱好者，听到刘大姐介绍她是长沙某女中同届高三毕业生，她家就住在隔壁的紧邻。就这样，仿佛在赤热干燥的戈壁中，发现了一眼清泉；浑浊不堪的河水中流动着一股清流，我与琪儿姑娘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与环境中认识了。而且我们之间的交谈就是从对《子夜》的吳赵两人的评价与对文学巨匠茅盾先生的文学观与世界观的各自见解开始的，我们只局限探讨和寻找共同的文学话题。

　　枯燥无味的消遥派生活终于改变了，从认识琪儿姑娘开始，知道了她也非常厌烦这种整天无所世事的单调生活，我们有相同的认识，相互间共同的话题就似涓涓泉水长流不断。她带我看到了她家还收藏有巴金先生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以及《三家巷》、《苦斗》、《复活》等现代名著。就是她年迈的父亲(老伯老来得女)，总戴着一副高度的近视眼老花镜，在家每天捧着《官埸现形记》、《老残遊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等老版本的书。老人家不抽烟不喝酒、不苟言笑，唯爱看书喝茶，常喝看得出用了十几年的大洋磁缸碎香片茶叶末子泡的酽茶，沉默寡言斜躺在房间里的竹靠椅上看书，好一个书香门第。

　　家教极严，爱女心切的老人家，对女儿的交友肯定关心，应该是舐犊情深，他默默地听和静静地观察，当老人家从旁边听到我们之间聊天的话题基本上局限于文学爱好和诗词探讨，比如“床前明月光”是何种床？为何会有月光的照射；比如“停车坐爱枫林晚”的“坐”字是何意；“月落乌啼霜满天”的“乌”是何种鸟类，“霜”为何会满天的…等等唐诗宋词的讨论。相处久了，老人家看到我文质彬彬，知书达理，咬文嚼字，书卷气息，就无言地默许琪儿姑娘与我交往没有管束。

　　我是住在学校宿舍，学校里初中部有的学弟学妹们非常想去北京革命串联，他们知道我去过北京，就非要我给他们当向导。已经昼伏夜出与琪儿姑娘每晚会面交谈甚欢有些日子了，讲心里话，我是非常舍不得离开这种心情舒畅的愉悦约会。但又执拗不过不能扫了学弟学妹的兴趣，只能勉强随行。九月的北京热闹的串联和各公园的美景都提不起我的兴趣，走马观花的北京之行好容易结束了。返回长沙之日的当天晚上，我迫不及待地赶到松桂园会见琪儿姑娘。

　　天天见面并无甚特殊感觉，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种感觉一但出现，大概率就意味着感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我感觉到了。9月10日这晚，注定要成为我终身难忘的日子。刘大姐见到我来到她家就笑我:“你再不回来门槛都会踏烂了！”说话间，一阵应该是洗发露的微香飘来，刚刚沐浴完头发还没干的琪儿姑娘就移步进屋。出浴后的女孩清新脱俗，是红扑扑的脸、香喷喷的衣。琪儿姑娘知道我去北京了，就说也想去北京进行革命串联，我让她给张照片好帮她办个证件可免费领取火车票。琪儿姑娘从家中拿了张一吋证件照交给我，我放进上衣口袋故意逗她:“这张照片送给我了！”琪儿含羞说道:“这张不行，确实想要，我另外送你一张！”说完就粉面微红地跑了。不一会，琪儿姑娘将她一张当时最时髦的那种化光放大的艺术照片拿来送给我了。投桃报李，我就将上次北京之行在天安门前拍摄的风景照片回赠给琪儿姑娘了，照片反面记下了9月10日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事情来得这样真实突然，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和异性有过感情交流的懵懂毛头小子，当晚回到学校宿舍后，手揑照片久久地反复端详仔细思索，询问自己，难道这就是我情窦初开的初恋？难道期待的冥冥之中爱情幸福就是这样在我刚满20岁时，不经意间就来到我的身边？我们那个年代，少女怀春，少男好逑，很少说出那三个字，只要心有灵犀一点通，彼此之间就有了默契认可对方，一见钟情情窦初开，双方情感就开始了萌芽。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因为我们的兴趣爱好一致，经历的岁月风云相仿，从此生活就像为我们打开了一座美丽的伊甸园，变得丰富多彩且美不胜收。

　　“两耳不闻窗外事，已获姑娘暗恋心”，就在我与琪儿姑娘陷入甜蜜的初恋时，当时长沙的两派斗争几乎进入你死我活白热化的程度了，街道上甚至传来枪声、弹声、高音喇叭声，不绝于耳。至今思当年，庆幸我有这位不早不迟及时相遇的琪儿姑娘，正如她老父亲为她所取的名字寓意一样，在现实中宛如天使降临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完全彻底地征服了我的身心，使我昼伏夜出快乐消遥派的规律生活有了更充实的内容和更甜蜜的憧憬。客观上不知不觉中使我避开了运动里社会上学校内形形色色的事物和大大小小的派别斗争，后来长沙船舶厂审查我在运动中，才会毫无瑕疵。

　　夜里寂静的的东风广场，是我们频频幽会最多的地方，离松桂园千步之遥特别方便。每天我骑着学弟们组织里的二八永久单车，前杆上怀中端坐着我初恋的琪儿姑娘，寂静宽阔的东风广场任由我们自由自在学骑单车。骑累了两人就移步烈士公园边清洁悠静的林阴大道牵手并肩散步谈心。初涉爱河的我们，就在这寂静宽阔的绿树成荫的东风路百年大樟树下，情深意浓的我们水到渠成地为彼此奉献出了少男少女的初吻，多么奇妙的感觉啊，真挚的纯洁的初吻，居然瞬间让我感觉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幸福快乐的消遥派乐在其中的初恋日子就是这样甜蜜愜意地悄悄流逝着。时间来到68年年底全国都在进行的“四个面向”毕业分配了。尽管我在运动中后来成了消遥派，但我还是沾了在学校里最早参加运动“谁人不识君”的光，被分配到长沙某大型动力机厂。处于热烈初恋中的我，眼看分配落实之后有了工作，就可以和热恋中的姑娘结婚成家了，前景非常乐观。

不料，风云突变，68年12月22日那晚从广播中传来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彻底改变了我的美好憧憬。凡事都会积极响应号召的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考虑到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必须下放农村，他们年龄尚小我不放心，我是家中的大哥必须照顾他们！鉴于此实际情况，我又带头下乡，把热恋中的琪儿姑娘和弟弟、妹妹共三人转到长沙八中来，投入到全国1700多万知识青年轰轰烈烈的历史性上山下乡运动来到农村。

　　69年元旦过后不久，元月11日清晨，我和弟弟、大妹及热恋中的琪儿姑娘一行四人，随着学校几百名高、初中知青们乘坐“韶山号”益阳班蒸汽轮船，顶着大雪初霁的寒冷，在湘阴县新泉寺下船，被分配到岭北围茶壶潭公社荆干大队插队落户下放了。

　　为了显示我扎根农村干革命的积极性，我自己主动要求插队落户到荆干大队最穷的6生产队，这就苦了我的琪儿姑娘。她落户的楊和爹家是全公社有名的赤贫户，身任政治队长的杨和爹家的住房条件实在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窝囊的住房。丈把高干打壘筑墙屋低矮的草棚里住房成丁字型床挨床地紧开着两张床。老俩口未生育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养女，琪儿姑娘只能和这小养女睡一床。成丁字开着的床挨床，冬天还有被子盖着，夏天怎么办？次日琪儿姑娘匆匆找我诉苦，她委屈得几乎要哭了。我立马找到杨大队长反应此情况。大队干部们是非常了解各家各户实际情况的。党支部迅速开会研究，马上将琪儿姑娘改调到另外一个以打渔副业辅助生活的富裕队李渔爹家，腾出一间房间给琪儿姑娘做独住房。此事的发生，让我觉得应该更加关心远离父母、家乡的琪儿姑娘，才能对得起在长沙因下放必转长沙户口时，年迈的老伯心情沉重地将琪儿姑娘的户口交给我时，那份郑重托付与充份信任，因此，我决不能辜负老人家的殷切嘱咐与期望。

　　刚下农村的那段日子很快过去了，春种秋收的农事繁忙对我们知青既是种锻炼又是种考验！在这场考验中我凭着责任心与毅志力胜出了。就在“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八月份，在文革十年后的挑选优秀知青招工进厂的工作开始了，表现突出的我和弟弟都在这头批名单之列。1969年中秋节前夕，我和弟弟及全县近百名知青经过层层政审、体检合格之后被招工到长沙船舶厂。

　　世事无常，祸福难料。就是在本文开篇中描述的那埸“一打三反”运动中，尽管严格的内查外调与有罪推定的审讯逼供都没有查出我有任何文革瑕疵，但船舶厂还是顽固地以“莫须有”罪名将我遣送回湘阴“原籍”！真是祸从天降。

　　1970年8月一个特别酷热烦闷的日子里，我带着被“遣送”的罪名，招工回长离开荆干刚好一年后，灰头土脸地故地重归。那晚夜宿党支部潘书记家，极端天气狂风暴雨迎接了我遣送的到来。

这种人生最痛苦的日子里，最需要亲人的安慰和恋人的爱撫，想到我还有个妹妹在荆干，特别是我的琪儿姑娘还在这里，尽管我羞愧难当，垂头丧气，我最想的还是特需要琪儿姑娘的信心鼓励与爱情治疗。

由于没有道理，船舶厂这次是不宣而送，用突然袭击的阴险招数把我毫无预兆遣送下乡，撂下资料就撤，公社无人知道这回事。当信心尽失、脸面全无的我经过内心的痛苦挣扎之后，还是鼓起最后的一点勇气，忐忑不安地去琪儿姑娘的住户李渔爹家。推开房门，琪儿姑娘不在，数日少进米水的我，懒洋洋地躺在琪儿姑娘的闺床上休息着等她。忽然枕在头部下的竹蔑垫子下发出垫着的纸张声，我抽出一迭信纸一看，顿时感觉目瞪口呆。那特别熟悉的字迹，那左一封右一封明目张胆、赤裸裸的语言挑逗，让我犹如五雷轰顶。那位文革时期的铁哥们，我在身为革委成员时，尽管自己主动申请下乡，但还是利用手中的权利帮他塞进了四公司招工走了，在我人生最背的时候，现在他却背后下手，横刀夺爱，挖我墙脚，是可忍，孰不可忍！

　　琪儿姑娘从外面归来，看到坐在床上的我手中捏着的那一迭信，感觉气得脸色铁青的我肯定都看完了那些信，生性自负脾气倔强的琪儿姑娘，只讲了一句话:“那都是他自作多情写的，我没有理他！”我认为这解释苍白无力，我讲一封两封可以理解，但如此这般穷追不舍，我难相信！话赶话水涨船高。经历了船舶厂近一年的残酷审查与强行遣送之后，此时又遇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横刀夺爱，寄予最后希望的爱情港湾和微弱自信心与自尊心顿时坍塌了，我的玻璃心碎了一地！我只能夺门而出，迅速逃离这尴尬羞愧之地。

就这样，历时三年的曾被我感激地称呼为“青春天使”的初恋，在我完全丧失了理智、缺乏自信心和自尊心，在这最后一根因为误会了的稻草压上后，终于在我人生的最低谷时无可挽回地失去了。感情最忌讳误会，误会一但产生，双方的感情就无可挽救了。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历史上有句这样的成语。带我去松桂园认识了我“青春天使之恋”琪儿姑娘的是夏；在我落魄倒霉时企图横刀夺爱至使我失去“青春天使之恋”的也是夏，看来，此乃天意也！

　　多年以后，我们这群文革前最后一届十二年制高中毕业生经过各种艰苦历程和蹉跎岁月之后，都已经安居乐业，各自建立家庭。曾经的老朋友，彼此之间还是有联系聚餐有聚会聊天。聪明上进能力卓越的琪儿姑娘担任某重点中学的教导主任后，相互间熟悉和了解的那些闺蜜和老同学友好地特别多次邀我一道去教师村琪儿主任的家里作客，每次都能看到她那位任职某国营大厂工程师的丈夫，特别忠厚老实勤劳顾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地围裙系上烧得一手好菜，也摊得一手美味肉馅煎饼，忙前忙后地招待客人，配合默契，眼明手快。这让我看到琪儿主任的家庭幸福美满，更证明了当年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狂热信件有多误会。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尽管难忘多年前的那些友谊也好、爱情也罢，都成过往历史，路人行人都是故人。珍惜眼前人，过好当下每一天，才是每个善良人最好的最理想的人生结局。

僅以此文纪念懵懂青春年代那位陪伴我度过文革消遥岁月天使姑娘的初恋。纯洁无瑕的三年时光，充实了我青春生活的意义，是值得我永远纪念的给予了我文革中清白无瑕疵人生最优美的感情小夜曲。

公元二O二五年六月十日

农历乙巳年五月十五

七月文章撰文选图于

长沙枫林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