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经典诵读🎤，林清玄：《落地生根》

木美

木美诵读

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里突然飘下来一片东西，褐色的，从桌面且轻轻地跌在地上，没有一点声息。

我俯身捡拾，原来是一片叶子，已经没有水分，叶脉呈较深的褐色，由叶蒂往四面伸展。

最可惊的是，每一条叶脉长到叶的尽头，竟突破了叶子，长出又细又长的根须出来，数一数，一片小叶子正好长了十六条根须。我把这片叶子夹回我少年时代读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书中，惊奇地发现，那些从叶子里伸展出来的根须正好布满一整本书页的大小，在还没有突出书页的时候，它用尽了一切力气，死亡了。

那一片叶子是“落地生根”的叶子，一种最容易生存的植物。

我坐在书桌前，看着这一片早就枯死多年，而它的根须还像喘着气的叶子，努力的追想着这一片叶子进入书中的最后一段历史。

“落地生根”是乡下极易生存的植物，在我的故乡，沿着旗尾溪的河堤，从河头围到河尾，全是用巨石堆叠出来的，河堤下部用粗大的铁丝网绑了起来。由于全是石头，河堤上几乎寸草不生。

奇怪的是，在那荒瘠的河堤上，却遍生了“落地生根”。从石头的缝里，“落地生根”孤挺地撑举出来，充满浓稠汁液的绿色草茎直立地站着，没有一树是弯曲的，肥厚的叶片依着草茎一片片平稳地舒展，它的颜色不是翠绿，而是一种带着不易摧折的深深的绿色。

最美的是春天了，“落地生根”像互相约定好的在同一个时间开出花朵，花是红色的。但有各种不同的层次，有的深红，有的橙红，有的粉红，有的淡红。花的形状非常少见，它像一整串花簇上开出数十朵。甚至数百朵的花，形状像极了长长的挂在屋檐下的风铃。

我童年的时候，天天都在河溪边游徜，累了就躺在河堤上晒太阳。那时春天遍生遍开的落地生根与它美丽而不流俗的花，常常让我注视一个下午。黄昏的时候，傍晚微凉的风从河面抚来，花轻轻地摇动起来。人躺着，好像能听到在一串风铃的花间，响动着微微的音乐，惊醒的时候才知道是河的声音，或者也不是河的声音，而是植物的内语，只有很敏感的儿童才能听得见。

到夏季的时候，落地生根的花朵并不凋落，而是在茎上从红色转为深深的褐色，一粒粒小小的握紧着拳头，坚实的果实外壳与柔软的花是全然不同了。果实中就包藏着落地生根有力的种子，无论落在何处，都会长出新的草茎，即使在最贫瘠的石头缝也不例外。

除了种子，落地生根用任何方法都可以繁殖，它身上随便的一片叶子，一段草茎，只要摘下埋在土地，就会长出一株新的落地生根。即使不用种子，不用茎叶，它的根所接触到的土地也会长出新的植物，并且每一株还有更多的茎叶与花果。

我在刚刚会玩耍的时候，就为落地生根那样强悍的伸展力心生的感动了。我们常常玩的游戏，是挑选那些长得最完满的叶子，夹在书页当中，时常翻看；每回翻开，落地生根从叶末中衍 长出来的根须就比以前长了一些，有时夹了几个星期，落地生根的叶子也不枯萎，而只要把它丢在土里，就会生发萌动，成为一株全新的植物。就是它这种无以伦比的力量，使我无论走到多远，常在梦里惦念着旗尾溪畔的堤防，落地生根可以说不止长在堤防上，而是成为故乡纪念的一种鲜明植物。

我手里这一片“落地生根”的叶子，是我在十五年前夹入《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本书的。

那一年，我离开家乡台南去求学，开始过着孤单而独立的生活。假期的时候我回家，几乎每天都到堤防去散步。看着欣欣繁的、和石头缝隙苦斗的“落地生根”，感觉到它们是那样脆弱，一碰触，它的茎叶就断落了，也同时理解了它们永远不死的力量，因为那断落的茎叶只要找到机会，就会在野风中生长。

小小的落地生根给我在升学的压力里，带来了极大的前进的鼓励——我想，如果让我选择，我不愿意做一朵开在温室里的红色玫瑰，而宁可做一出能在石头缝里也能成长开花的“落地生根”。“落地生根”虽然卑微，但它的美胜过了玫瑰，而且它是无价的。

我就读的高中是在台南离海边很近的地方，土地里含着浓重的盐分，几乎是花草不生的所在。只有极少数的植物，像木麻黄、芙蓉花、凤凰花 ，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草，能在有盐分的土地活着，但大多显示营养不良的样子。

那时学校没有自来水，我们的饮水全靠几辆水车到市区运来的淡水。学校里水井出来的水仅供沐浴洗衣，常是浑浊的夹带着泥味，并且是咸的。我最清楚的记得是雨后的校园，被太阳晒干以后呈现一片茫茫的白，摸起来是一层白色的结晶盐，饮水与土地的贫乏，常使我在黄昏的校园漫步时，兴起大地苍茫的感叹。

有一次，我带着影响我少年时代思想的一本书《麦田的守望者 》到故乡的堤防去看落地生根，正是开花的时节。我想着：“这样的有生命力的植物，在充满盐分的土地上是不是能够生存呢？”我便随手摘下几片夹在书页里，坐着当天黄昏最后一班客运车赶回学校，第二天就把落地生根种在学校宿舍后面的空地上，让它长在有盐的地上，每天用有盐分的水浇灌。

落地生根的叶子仿佛带着神奇化解盐分的力量，奇迹似的存活了，长得比学校的任何一株植物还要好，在我高三那年的暑假甚至开出风铃一样美丽的花朵。我坐在那些开在角落的落地深根旁边，学校师生都不知道的地方，抓起一把带盐的泥土深深的闻嗅，感动得充满了泪水。

我含着泪对自己说：“人要活得像一株‘落地生根’，看起来这样卑微，但有生命的尊严；即使长在最贫瘠的土地，也要开出最美丽的花；在石头缝里、在盐分地带，也永远保持生存的斗志。”

我便带着这种心情，离开了海边的学校。我在学校不算是好学生，但在心底深处却埋下了一颗有理想的种子，像一株不肯妥协的落地生根。

书页里的这一片叶子，是15年前我忘记种在学校的最后一片叶子，遗憾的是，它竟然在书里枯萎。至于他的兄弟，我至今仍然不知是否还活在男生宿舍后面那片荒芜的空地里，或者早已死去，但这些并不重要，因为它伴随那一段艰苦有压力的少年岁月，一起活在我的心中。

我今天能够做出一个坏学生最好的可能，那一条石头堤防，那一片含盐的贫瘠土地，那一株株有力的落地生根，都曾经考验过我，启示过我。

15年前，我愿意做一株落地生根，现在仍然愿意，并且牢牢默记着自己含泪的少年誓言。

在《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扉页上，我曾写下这样几句话：

没有人是一个孤岛，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

没有岛是一只孤岛，

每只岛都有着共同的天空。

没有鱼是一条孤鱼，

每条鱼都生活在大的海洋。

天下没有一片叶子是孤单的。

只要有土地，植物就能生长。

我把最后一片“落地生根”夹进书中，把书放进书架。十五年这样过去了，而我对少年时代的怀念却从书架涌动出来，我仿佛一个蹲在角落的少年，流泪地、充满热望地看着自己亲手种植的植物，抬头看着广大的、有待创造的天空。

诵读：木美，朗读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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