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拖地的时候,将拖把伸到沙发底下清理垃圾,忽然被一个似曾相识的动作感动了,拖把来来回回进出的情景,像极了小时候妈妈填炕的动作。</p><p class="ql-block"> 大西北的冬天,寒冷而干燥。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农村的冬天尤其觉得漫长。</p><p class="ql-block"> 每家都有一个用土坯盘砌的火炉,烟道连着炕,称为火炕。一到冬天,一家人全部住在有火炕的屋里,做饭起居全在一起,最大限度的节省了燃煤。后来条件好些了,每家每户都用上了洋铁炉,这种炉子散热效果好,又干净,土炉就逐渐弃之不用了。</p><p class="ql-block"> 火炕晚上睡着身子底下热,但头冻;洋铁炉的烟道由铁皮烟筒直接通到了室外,晚上睡觉头不冻,但身子底下凉。就得填炕。于是,妈妈就绝对承担了整个冬天的填炕任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琐碎而不可或缺。</p><p class="ql-block"> 这种炕的火门,因烟道设计不同而位置不同,但都在室外。有的在窗下,有的在后墙。我们家的在窗下。因经年累月的熏烤,窗下总是黑乎乎一片。</p><p class="ql-block"> 填炕的物料,是晾干的牛羊粪。冬天,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有一块或大或小的晾晒场,淡淡的粪草味弥漫在庄前屋后。成群的麻雀围在中间,寻找着没有消化完的草籽,见人过来,哄的一声四散开来,待人走远了,又扑下来继续喧闹。天气好的时候,农家散养的鸡,也爱来凑热闹,刨刨吃的,然后呲开翅膀,懒洋洋的卧在粪堆中,尽情享受冬日的暖阳。</p><p class="ql-block"> 太阳落山前,妈妈要把炕填好。</p><p class="ql-block"> 填炕,是一项技术活。填炕前,要把炕洞里前一天的灰烬掏出来,然后用木锨(木质把,长三米左右,把头安装平板锹头)将晾干的牛羊粪一锨一锨送到炕洞内由里到外平铺,最后在炕洞口塞上麦草引燃,用土坯堵上洞口,任由火慢慢地煨进去,整个晚上炕都是热乎乎的。如果厚度掌握不好,起堆的地方就有可能造成烧炕,严重了会把炕上铺的草席和羊毛毡烤糊,又得端水灭火,又得将炕席揭起来降温。</p><p class="ql-block"> 这种炕有个缺点,因为整个炕面是由黄泥和着麦草屑预制成的八十见方的构件(像现在的地板砖,我们叫炕面子)拼装起来的,勾缝抹面用的也是这种泥。这种泥制的东西有砂锅效应,传热、保温效果都不错,但阻不断烟气的渗透。炕洞里面牛羊粪在慢慢地烧,随着热量上来的就是那混杂着黄泥炙烤的粪草燃烧的炕烟味,睡一晚上,浑身上下都渗透了,而你还浑然不知觉。</p><p class="ql-block"> 上中学前,几乎没有离开过家,在满是烟味的炕上滚了十几个春秋。村里的人都睡的是这种炕,所以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听到有人嫌弃过这种像小米汤一样家常的炕烟味。</p><p class="ql-block"> 初中是在旁边的农场中学上的。农场的人不睡炕,睡床。我们七八个农村睡炕的孩子和农场睡床的孩子一块上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认知被颠覆了,我们发现了留在身上浓浓的炕烟味,准确地说,应该是农场的孩子发现了我们身上的这种奇怪的味道,总是有意躲着我们,不愿意接近我们。知道害羞的年龄了,于是在家能不睡炕就尽量不睡,冬天实在没办法,就尽可能溜着边睡在炕不烫的地方,以最大限度减少炕烟的熏陶。要说青春叛逆,这可能是唯一的一次,一次与炕烟的叛逆。</p><p class="ql-block"> 其实,对炕烟的排斥,并不仅仅是它“丰富”的味道,受伤更深的是那些睡床同学的眼神,那种鄙夷能杀死人!那是一种对穷酸乡下人的不屑一顾……虽然农村和农场只有一字之差,但日常生活还是有天壤之别,他们有底气鄙视我们。</p><p class="ql-block"> 后来,再后来的后来,上学、参加工作、娶妻生子,一样一样地经历,渐渐远离了农村生活。特别是成家以后,几乎没在农村的炕上睡过几次,因为离得近,看完父母也就回家了,无意间竟断绝了与炕烟的往来。</p><p class="ql-block"> 父母不在已经十多年了,常常想起他们,经常在梦中见到他们。想他们的善良和苦难,想和他们在一起影影绰绰的日子,想他们的好和不好……所有的思绪都淹没在泪水中模糊不清。却因一个动作,让我瞬间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妈妈填的炕和浓浓的炕烟味。想起了那股被同学嫌弃的炕烟味,那股我深恶痛绝的炕烟味,那股我逃之不及的炕烟味,那股妈妈烧的带着粪草味的再也没有了的炕烟味——那是妈妈的味道啊……</p>